灵牙、清轩:“……”
天台山战略位置特殊,为了培养年轻一代的仙子,这里是有一处学宫的,里面住满了二百岁以下的仙二代、帝二代,因为真武帝君麾下名将如云,他们在这里教学也方便——这些天生的仙根仙骨,生来便有法力和灵气,日复一日修习如何理顺自己的力量施展出来——从没被安排过做纪成陵这种苦力。
但纪成陵不觉得自己在吃苦,他只感觉在天台山的日子充满了希望,身边的一切都让他觉得完美极了,住的地方干净舒适,穿的衣服温暖光滑,与他交往的神仙们彬彬有礼,众神温文尔雅的举动让他觉得天台山好温馨,甚至那个模糊的念头不断地在他的脑中舞动,旋转,摆荡,不断地诱惑着他:
你在顾昉的地盘上哦,这是他的道场……
纪成陵试着不去理会这个念头,但是他总是控制不住地想笑出声——他很快就能见到他了,他们之间的距离又可以近到自己伸出手就足够碰到他,王灵官对纪成陵说帝君在天上议事,大概要四五日,在人间便是四五年,天台山上是两个多月……七八十天,光是这个数字就足够将他淹没,足以让他忘记一切烦恼。
王灵官有一次很奇怪地问他:“纪成陵,你是在唱歌吗?”
纪成陵当时在舂米,他此前以为神仙不用吃饭,但到了天台山才知道,清修闭关的神仙才辟谷,天台山的将士都是要出兵打仗的,他们的粮食消耗量极大,必须得吃东西补充精力。
纪成陵停下来,回头反问:“是吗?”
王灵官点头:“是啊,你很高兴,你在唱歌。”
纪成陵坐在板凳上笑了下,坦然地说:“那就是吧。”
世上三般苦,舂米拉锯挖平土,王灵官是在拿苦力练这个小子,没想过这小子居然还能边干边唱歌,果然,只有顾昉能灌出这种迷魂汤,统帅天生擅长套路傻小子,一套一个准。
·
日原历,三百一十一年,靳朝,还康十二年十月。
温柔宁静的天台山忽然紧急戒备,风雨如积四五日,山峰的正上空呈现出巨大云流漩涡。
真武帝君、文昌帝君、九重天天将以及玄帝殿三十二副将从天上一起下来,先是在春秋镜本体存在的天台山天柱峰金顶开了个军事会议,明确整个江淮全图战况,讨论出哪里阻击、哪里救人,结束后约定各部两个时辰后在酉水关会齐出发。
钟摆一样的小莲峰被摇摇摆摆地架了起来,尖锐的刮擦声震撼了整个天台山,钻进所有人的耳朵,纪成陵从半山腰的屋顶站起身来,学宫的孩子则是跑出半山栏杆看向军备聚集的底下,纪成陵扶着朝拜殿的鸱首往下看,乍然看到许久未见的人。
是顾昉。
他走在从天柱峰下来的灵官殿回廊中,看起来行色匆匆,狭窄的通道里身后跟了四五位署官,他们争先恐后地跟着顾昉的步伐往前跑,不断地递去纸面的文书,顾昉边走便批,回廊的立柱一根一根地遮挡住他走得飞快的身影,因为天气转黑,所有的灯火不燃自明,串起绵长的灯带,一行人走在长长的长廊里明明灭灭。
顾昉去天庭述职时穿着文武袖,今次下来因为时间急迫并没有换衣服,他梳着规整的发髻,头上没有一缕乱发,五官侧脸是触目惊心的完美,左手文袖黑金浅黄晕,右手铠甲青金冷金薄,行走如陆断犀象,起落如崩浪雷奔,文员给他递过来文书,他在一片眼花缭乱中心无旁骛地处理所有要走的程序。
纪成陵只是远远地看一眼顾昉的身影,便觉得自己心被揪紧了,他身上有股让人看了就不能平静的气场,一颗心全都落在他身上。
顾昉在料理文案时非常专注,生怕忙中出错,大范围长时间降雨属于不折不扣的动兵,他领命于危急,天上各方势力都看着,九重天就算再不插手也是要委派监军的,这种战场,必须走的步骤不能出任何疏忽。
现如今他在天台山耽搁一天,人间便耽搁二十天,必须三个月大雨才足够他将人手各方面准备妥当,也足够给南方靳朝缓出三个月的气运。
待军务都签署完毕,等各营汇聚还有一炷香的功夫,顾昉听身边人盘了一次各环节,紧接着随口问了王灵官天台山的近况,王灵官照例汇报了,忽地想起一事,见缝插针地问:“帝君,那位胡人小孩还在山上。”
纪成陵毕竟是第一个纳入春秋镜的胡人血脉,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很可能影响未来天台山对北方态势的发展,王灵官必须要提。
顾昉笔锋一顿,口气严峻地问:“他来干什么?”
王灵官还来不及说话,顾昉已经发话:“如果想要修仙就让他滚蛋,我天界没有那么多的位置!”
“……”
王灵官听出了自家领导这是想把人撵走的潜台词,但这件事他很不想干:我既然已把人迎进来,没道理扮这个白脸把人再撵出去——他们当下属的也是有尊严的,您想撵您亲自来行吗?
王灵官恭恭敬敬地问:“您要不要跟他聊聊?他挺想见您的。”
顾昉眉心微蹙,想了下料理完江淮敌情,还真的要跟纪成陵交涉,沉着一张脸,纡尊降贵地点了点头。
王灵官早有准备,回身往山间去看,正看见纪成陵挽着袖子远远地站在朝拜殿的房檐上,抬手升起一朵云头,朝着他用口型说:“你来。”
顾昉回头,还没搞懂那少年为什么在房顶上,纪成陵站在高高的墙楼上往前微微走了一步,另一股力量便已将他升起,柔和地带着人飞过栏杆,一路飘飞着将纪成陵带到了顾昉的眼前,距离近了,顾昉侧头看着那孩子微微一怔。
只是两天未见,这少年长大了,也长高了。
纪成陵还带着他那串项链,但是这次穿的是汉人的衣服,顾昉要辨认一会儿,才能确认那是天台山上洒扫的小童最常穿的衣衫,只是纪成陵身材完全不同于那些清瘦矮小的童子,他身体发育得太好,身体曲线硬朗,原本严严实实的衣裳在他身上竟然是不合身的,加上刚干过重活儿,胸口袒露着,只是将外纱松松垮垮地塞进腰带里。
漂漂天青色的纱袍,松竹粉蜡的绣边,唇红齿白的少年以一张非常胡人、金相的长相,将这件绝对汉人的、文人式的衣衫,对撞出不可思议的诱惑力——脸还是那张稚嫩的脸,眼神纯澈干净,少年漫不经心地用柔和将刚健包裹起来,露着若隐若现的躯体,好几位在册的神仙都在回头,惊讶惊喜地看向纪成陵。
顾昉怔了一霎,上下看了眼纪成陵,不善的情绪竟然难得的变好了,他问:“你来天台山有什么事吗?”
目光依旧谨慎。
纪成陵与他对视,说:“我来找你。”
文昌帝君在旁边不说话,左右看看,心说:这人谁啊?我兄弟居然都都吃这么好了?
顾昉蹙眉:“找我做什么?”
他脸上闪过一个无法判读的表情。
纪成陵的喉咙滚动了一下。看得出来,重逢令他非常的紧张,尤其是这一面是这样的仓促,顾昉疏离地看着自己,好像在怪他耽误了事儿,也不想喊他的名字,但是那双勾魂摄魄的眼睛,又让纪成陵慌乱地意乱情迷。
纪成陵:“不做什么,只是找你,我能住在这里吗?”
顾昉有理有据:“我这里不收来修仙的凡人。”
纪成陵强调:“我没想修仙。”
顾昉:“这里也不是逃避世俗的地方,这是军事重地,你不该进来。”
纪成陵无话可说,顾昉在朝他下逐客令。
他看他的目光,像是看一个误入领地的孩子,纪成陵并不希望他用这种眼神看自己。
但很快连这种眼神也被顾昉收回去了,顾昉接到各营齐备的消息,与自己的亲信原地架云离开,纪成陵仰着头看着他远去的身影,天边阴云滚滚,他忽然感觉到内心深处的困乏与悲伤。
他找了这个人两年,期待过他会给自己回应,曾以为他会因为自己不远万里的执着而感动,可一切都没有发生,顾昉并不欢迎他出现在他面前,给出的只有冷漠,甚至无暇与他好好说说话。
纪成陵怀抱着的所有美好期待,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
王灵官侧头看了看这小孩仰头的侧脸,没有说自家领导的是非,只是拍拍他的肩膀,说:“小纪,你想让帝君看见你啊,那你不能把他很多话放在心上的。”
说着很同情地拍了拍,希望他别太介意。
纪成陵讨饶般看着王灵官,询问:“我今日就要离开吗?”
王灵官心中“哈!”了一声,心说天台山的事儿帝君管个屁!这些都是我管,我正觉得你好用呢,他的话算什么?别管这癫公!
王灵官肃穆地捏了捏他的肩膀,沉声道:“别听帝君的,你呆着吧,没事儿的。”
·
正赶去江淮战场的路上。
顾昉与文昌帝君同在一朵云上,那位掌管文事智慧绝伦的神仙于云头琢磨了一会儿,问:“颉斛不应该越过洛水啊?何庭芳的鬼魂为什么没有拦他?”
顾昉不想承认自己又篡改春秋镜了,当听不见。
文昌帝君悠悠道:“跟你说个奇事,昨日黑松对我说,他在检阅人间册时发现有人在洛阳宫烧毁前的最后关头救下了何庭芳,我听他说你当时身边跟的就是刚刚那个小孩?……他撺掇你了?你心软了?”
顾昉皱眉,瞥头看他:“文昌帝君,你想说什么?”
吕望哈哈一笑,浪漫道:“不想说什么,想那孩子长得不错,色如晴空,缎如江流,通波绿澄清,容颜艳殊荣,我想给他写首诗。”
顾昉:“……”
有病啊。
在顾昉震耳欲聋的沉默中,文昌帝君悠悠地开口了,道:“真武帝君,您小心哦,这么说很不顾大局,但我有时不关心大局,只关心你。”
顾昉侧头。
吕华:“没有颉斛渡淮河这一难你在天庭绝过不了关,那小孩是你的贵人,他很旺你。”
顾昉起初听他说话还觉得像那么回事,不想听到结尾两句再次哽住:“……行行行,文昌帝君,请您快快闭嘴吧!”
◇
第28章
灾民江河岸边
人间的战端只要真武帝君决心插手,凡人绝不会成功。
顾昉需要的是时间,只要时间拖得够久,颉斛的后勤补给会断,他的主力会进军艰难,他的军心会在接连的坏运气里溃散,就算到了江边也无法渡江,他的各方面军会出现各式各样的问题,没有一件摧枯拉朽,但是每一件都在蚕食他的行动。
成事很难,但坏事却很简单,神仙想动手,能想出九千九万种给人坏事的办法。
但有些事情的发展顾昉并无法干预,譬如颉斛一些残暴行为。
因为他前一代刘元对汉人的优待,颉斛将前任帝国所有对汉宽容政策全部推翻,走向了另一面的极致,扫荡以来秉持一个烧光、抢光、杀光,对沿路逃难之人极度残忍,衍生出一系列虐杀人为乐的行为。
颉斛的军队前面总能看到大片逃命的汉人,他们被捅了一刀,又被强行要求逃跑,颉斛便在后面成百上千人因失血过多抖个不停,一边挨挨挤挤地逃跑一边鲜血流满整个裤子,跑起来鲜血汇成小溪,湿哒哒地淌满一地。
颉斛残暴名声在外,尚在苟延残喘的百姓怎能不逃?
一片崩溃声中,北方再次迎来大逃亡,靳朝江防前线不守,百姓逃到定远,定远告急,百姓逃到淮安,淮安不守,继续南逃,多少家中尚有些许积蓄的人沦为衣食不周的难民,知道逃不过的人主动投江自尽,荏弱的母亲拉扯着未成年的子女困苦颠连,跟着溃散的官兵、仓皇的人流一直逃到江边,眼见着南朝就在江对岸,可茫茫一条大江在前,江边不剩一只船,最终束手无策。
冰冷的雨一连已经下了两个月,江岸边大雨滂沱入注,溺死者接近万数,泥泞的江岸上陷满了足印,被遗弃的官兵,被遗弃的百姓,一路走,一路逃,他们并不知道为什么来这里,只是涉水往前走,延伸到整个江岸码头上,那江岸像是被扒光牙齿的牙床,疼痛且没有任何的遮挡,人在上面像踽踽而行的蚂蚁,一个大浪打来便轻而易举地将他们卷走冲散。
雨水拍打在凡人的头上,太多人此时用手捂着头,连一顶斗笠都没有,茫然地看着隔绝道路的大江——满是泥沙的宽阔江流,不为任何人停留地奔涌着,江的那一面湮没茫茫,隐约能看见淡渺茫然的皑皑山脉——他们过不去,身前是大江,身后是追兵,他们怔怔的,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好像只有走到了这里,才会死心。
顾昉站在云头,命雷公收了雷电,缩紧雨势。
东盱表情严肃,因为此时颉斛的主力虽然被困,但是先锋军就在不远处,八里外,因为断桥颉斛在重新搭桥,随时会冲过来,而此时大坝上正在极速而艰难地聚集着人。
顾昉问:“现在江岸的士兵和百姓多少人?”
东盱:“大约三十万左右。”
顾昉:“能不能全都带过江去?”
东盱瞳孔放大,这个任务太大了。
此时聚集在江岸的都是流民军与亲属,还有第一线第二线被抛弃的士兵。
顾昉道:“你去安排,十六军副队,调一万条船过来,我要他们全部过江。”
东盱瞪大了眼睛。
在顾昉的麾下,打仗是打仗,转移是转移,打仗的时候帝君让他们包饺子,谁破了口子,帝君会亲自将破口士兵行刑送他下界,或者拔掉一身仙骨,打回凡尘令他们重新修炼,所以没有人敢在帝君的军阵上出现纰漏。
但是救人……
东盱不确定地问:“是调船是吗?属下们不如直接现出本相带他们渡江呢?”
神仙不能凭空造东西,他们做的是不同的地方调东西,不然此时就算抛一叶成船,半途谁也不知道会不会遇到航路问题撞到暗礁那一叶船没抗住风水再变回原型,还不如天将幻化回原型直接助人,顾昉麾下龟蛇最多,龟壳可以负人。
顾昉摇头:“不要现本体,去调各地船只,再化成船家来渡人,给你们三个时辰,速去速回。”
东盱明白了上峰意思,立刻与其余副将领命而去。
九重天的神仙也在观察着战局,全程听着顾昉各方安排,直听到此处再也按捺不住,一颗宝珠自天宫抛下,很快悬在顾昉眼前,露出凌霄殿上的众仙的面孔,后圣真君率先问道:“真武你要做什么?你要将这些难民全接到江南去?”
顾昉点头:“正有此意。”
众仙立刻嘈嘈切切地劝起来:“真武,现在南方不具备承载这些人的能力,这么多的难民,会出问题,你不能不考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