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批的人掉落在水中，慌乱中全是高低起伏的恐惧叫声，江水对人形成天然的压迫力，别说此时江中还有两个庞然大物在趿行，江水被它们的脚步卷动，掀起的波涛吞噬掉一个又一个脆弱的生命。
顾昉只身悬在半空中吸引水猿的注意力，不轻不重地打出招数，不断有节律地朝后倒退，想引导水猿离开船只人群，此时的他就算有一击必杀的能力也不能用太承剑，这俩若是都砸死在江心，这群难民也活不下来了，于他不再有任何的意义。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这剩下的两只水猿，那只刚刚破坏江岸的猴子似乎格外的聪明，它好像看出了顾昉想要杀老鼠又恐伤玉瓶，竟然在趿行在半路时在落水最密集处停下了，弯下腰抓住水中正在救人的楼船开始往顾昉身上扔！
天上地下的诸神纷纷吸了一口气：！！！
巨大的楼船在水猿在手中不过是手指长的玩具，水猿握住，木板发出叽叽叽的狂鸣，被选中船只的凡人不知发生了什么，只能在楼船中死死抓住船只的边缘，发出惊叫，未免掉下去，水猿随意地抡了抡手臂，凡人被轻松地甩了出去，倒栽葱似的掉进了水里，尘埃般啪啪啪地粉身碎骨。
顾昉眉头一蹙，意识到这个局面自己已经应对不来了，他抬头扫过云头的文臣，狂风中吹得众神仙袂飘飘，文昌帝君与他担忧地对视。
都不行，他们都帮不了自己。
顾昉没再后退，而是悬停半空，左手捻指成印，右手手腕转折。
紧接着，他闭上眼睛，口中念念有词：“今江中莲花峰三头水猿破阵作乱，南方水系之神何在，淮水、泾水、四渎、东海水神何在！”
召唤念完，顾昉手中封印大震！
金色的光芒穿透阴云，云端散射出七彩的光柱，好像天地所有的金色全都点在了顾昉手里！几乎是在同时，四面八方传来响应的呼唤声：
“帝帝帝天边血气滚滚，劫云翻腾，顾昉再睁开眼时，杀意覆满眼底，隔空下令：“请诸神调龙族助我！”
他是北方神，按照到底说不会无故召唤南方河神，但是此时四面开始响应，大声道：“淮水龙无条件听从真武帝君指令！”
“东海河神无条件听从真武帝君指令！”
“泾水河神无条件听从真武帝君指令！”
“……听从帝君指令！”
顾昉衣袍翻飞，吟哦般传音下令：“’空游诀’，将水猿缠缚拿下！”
一声令下，六十三条神龙齐声应“是”，陡然间从水中凌空窜出，瞧准了两头猿猴将其团团围住！那头灰黑色猿猴在看到顾昉喊来外援的瞬间便往回奔逃，一步一沉，快速没入江河之中！黑色猿猴也想逃跑，但水龙已经将它团团围住，看似没有朝他发动攻击，只是在它身边绕柱而飞，但缠绕十三匝后，水猿身上的绑缚忽然成型，法阵已成，竟是将它如蝉蛹般层层包裹起来！
那水猿一身担山的蛮力，但面对这般柔软的攻击竟然是挣脱不得，八条银龙将那白练各衔一段，气沉丹田地龙吟一声，竟然将那庞然大物整个提起，拖出江水后一路向东——
此时龙宫小将于云端现行，朝着顾昉恭敬见礼：“帝君，这孽畜且容我等将它押入东海水牢，听候帝君发落。”
此时顾昉浑身沾湿在细雨中，半身甲胄，半身文袖，水洗过的脸孔美艳清丽，头发都是湿的。
顾昉朝他回礼：“有劳。”
那小将一怔，仿佛受宠若惊似的，赶忙道：“帝君客气，东海随时恭候帝君大驾。”
顾昉点点头，不再与他寒暄，而是拨开水浪，飞身下了江面。
现如今整个江面上三只猿猴，一只被杀，一只被擒，一只逃跑，暂时恢复了平静，所有船只都停在江中在打捞救人。顾昉落在一艘中型的艋舸上，摆手让自己手下正常救人，自己则是进了船舱看里面的情况——刚刚江河发了狂，船只失控，所有都在失控，这艘船虽然没有在混乱中被撞毁、踩碎、卷入漩涡，但也卷入了许多江水，顾昉进得船舱去，看到数百人的船舱，数十人已经死亡。
覆巢之下，难有完卵。
有的是溺死的，有的是撞死的，有的是吓死的，死去的人身体发黑、脸部扭曲、张着嘴巴，也睁着眼睛，刚刚江上惊涛的恐惧让他们的生命停在最苦难的那一刻，僵硬的躯体仍然维持着刚刚船难时紧抱船板可以维持平衡的姿势。
船上的人有人在哭，亲人朋友有去世的，活下来的那个忍不住泪眼模糊，手脚抽筋着去抱住那往生的，留下滚烫的泪来，幸运苟活下来的，每个也是头发乱糟糟的，嘴唇冻得发白发紫，被江水浸泡得头晕目眩，脸上写满了疲惫和绝望。
满川的风雨中，飘满了死亡、灰心与挫折，裸露得血迹斑斑。
顾昉抬头看看漂浮在舱顶和窗外新死的鬼魂，他们不解地看着自己已经死亡的惨状，茫然不知该怎么办，有的则是围着正在为自己哭泣的家人，想安慰却无从下手。
顾昉沉默着走出船舱，文昌帝君在此时从云头落到他身边，凡人如今自顾不暇，刚刚顾昉和水猿的斗法也没有几个人看到，他们也没有特别地藏匿身份，操了只桨，一个个拽人。
吕华：“还有一只猿猴，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顾昉：“也许是吓走了，让天上的帮忙看着。”
吕华：“好。”
紧接着他低声问：“这件事你要查吗？一查到底，谁放出的猴子，这么巧来惹这场祸乱。”
顾昉冷冷地一笑：“现在追这个责没意思，那位一定会说自己在九重天上，是大雨冲开了莲花峰的封印，他既然能搅乱这个局面，自然有脱身之法。”
顾昉表情紧绷，眼神锋利得像是想抽出太承剑再怒砍一招。高层一点倾轧，底下多少波涛汹涌。
这个时候不知道从哪撞来一个小孩子，抱住顾昉的大腿开始喊妈妈，顾昉被这小孩喊愣了，一低头，看到个头发身上全湿的小男孩。
他手上脸上全是淤泥和擦伤，刚刚他父母在混乱中被甩出了船舱，只有他侥幸在船舱里留下来，平稳后苏醒过来，这才开始找妈妈。
他父母已经死了，顾昉没法把妈妈还给他，他俯下身，把身上的衣服解下来披在他身上，小孩扑进他怀里，顾昉有点无措地将手掌轻轻贴在他的后心，帮他烘干衣裳，僵硬地哄道：“好了好了……别哭了。”
顾昉心头很乱，嘴角是心痛和无奈。
这次水猿之灾来势汹汹，好多人的死亡只在瞬息之间，很多人是在船只被压变形、船体破裂的时候直接死了，或者是卷起漩涡的时候被吞噬进江水中溺死的、或者干脆是被水猿随意捏死或者踩死的、还有江水中被乱石和船只砸中晕过去最后溺死的，刚刚的局面太快太混乱了，他手下罩起防护也承受不住那么混乱的状况。
不幸中的万幸是，活下来的人比顾昉想象的多，因为最后登船时的混乱，大量凡人没有空去争夺了，能从岸边上来的都上来了，后面颉斛的追兵远远看到三头猿猴，也直接被吓唬住了，估计至他们此生都不会再打过江的主意。
可是这些人活下来又要面对什么呢？他们只能渡江，但渡江后他们的同族不会欢迎他们，他们不会得到优待，会遭到南方的防备猜忌……
顾昉抱着个孩子，一边给孩子烘衣裳一边想未来事，就在此时，船舱里恢复过来的人陆陆续续地出来，开始帮忙救人，有人站定在一侧忽然对顾昉道：“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您？”
顾昉抬起头。
是蓝步蟾。
人间匈匈数年，他已经长成大小伙子了，眼神举止沉稳了太多，蓝步蟾没有纪成陵在天台上待的那三个月，故而他看上去更加的年长。想当年相遇时是初入江湖的少年，如今已经是成家立业的青年，顾昉观其衣着猜想他此时应该已经做到了军中中层，不由欣慰地朝他微笑。
蓝步蟾看着顾昉的脸，像在看一个遥远的故人。
这一次，他又端详了他一会儿，肯定地说：“我见过您。”
顾昉把小孩推给他，托付道：“他父母找不到了，请尊夫人帮忙照看一下，好吗？”
你当然见过我，当年关西秦家坞堡刚出来时的第一场逃亡，我带你去过颉斛的府上，你亲眼见过洛阳城破、刘元覆灭、颉斛篡权，你当然认识我。只是顾昉知道，他再也记不起自己顾如玖这个名字了。
有了这番缓和，船舱里缓过劲儿的人越来越多，踉踉跄跄地从船中出来帮忙救人，也有忽然冲出来朝着船外呕吐的——北方人很多旱鸭子，刚刚凶险还不觉得晕，现在开始吐得前仰后合。水中拉上来的人被人架着往船舱里搬，已经死去的人，从船舱往夹板外搬，坚强的人安慰着情绪崩溃的人，说着“等到了南岸一切就都好了……”
春秋镜中一片生死线颤颤巍巍地在恢复颜色、恢复秩序——
可正在众船开始井然有序地救助的时候，顾昉看着江面，眼皮忽然猛地一跳，几乎是有些慌张地喊了一声：“快退，退——！”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巨大的阴影瞬间洒了下来，哗地一声巨响，刚刚逃匿的水猿忽然于水中现身！可偏偏是这个时候，所有船只的保护罩都已经撤去，船上江上全部都在忙着救人！这水猿去而复返，将所有人都骇了一大跳！
水猿瞧准了顾昉，捞起巨掌朝他拍了过来！
顾昉想也不想地凌空而起，仰抑徐疾！水猿抓了一招，抓他抓了一个空，却啪地扫碎了顾昉落在的船只的船帆和顶盖，紧接着江河中又是一次大晃荡，人神发出了一连串的惊叹，刚刚被扫翻的船在水里不讲道理地做起自由转体！
一招失手，水猿愤怒地朝着江面引颈一吼，这一次瞧准了顾昉，竟然不管不顾地一拳砸了过来！
顾昉冷笑一声，这一拳虽猛，但还不被他看在眼里，只见他左手负手，右手指尖画弧，掌风来势浑厚圆融，竟然是要和这水猿凌空硬碰一次硬！
只是在推出的刹那，他忽然一顿！
江心七八千只船，现在这个距离，这一掌打出去很容易，可打出去的波及不敢想象！刹那间，顾昉在迟疑，可对面的水猿不会迟疑，势大力沉的拳风已至，就在顾昉不得不要接招的刹那，他生疏地遏止住了自己反击的冲动，忽然凌空转了个身——
天上诸神全部愣住了！
只是瞬间，顾昉的后背忽然如山般壮大，将江中近万的船只数万凡人全都纳入了自己的保护，水猿的拳头不出意外的如利剑一般刺向了他，顾昉的肩背猛地一抽，用自己的后牢牢地抗住了这一击，瞬息间，血红的雨雾喷溅了出来，瓢泼般洒满了江河，骤然下出一场甜腻的大雨！
“帝帝师相！”
云头江上惊起一片惊呼，玄帝殿麾下的神兵表情骤然变得狰狞！
这般的景象哪怕是九重天上的南帝都看傻眼了，瞪大了眼睛，怀疑是自己出现了什么错觉，因为哪怕是他也从来没有设想过，这三头水猴子竟然还能将真武伤到！
水猿全力一击，打碎了顾昉的脊骨，顾昉闷哼一声，想踉跄一步，又生生止住。那一瞬间，他不吐血，不前扑，巨浪中以身为盾，岿然不动。
◇
第30章
温泉山洞过夜
那水猿没有人的智慧，不知道自己做了多么可怕的事情，可天上诸神都像是被吓到了，瞪着眼睛看着江上的猩红血幕：一个人实力太强的时候，如果他负伤，会产生非常可怕的连锁反应，强敌会趁机窥进，顾昉那吐的不是血，是可以冲破的天界防线！
天界多的是看不顺眼顾昉的神仙，但也有许多明白人，是因为顾昉在北方镇守着才保住了南方天界繁华，没有他，天庭哪得安坐？一个个紧张地关注着战局形势。
江上的顾昉此时生死一线，他脑中才没有那么多天上闲人的权衡，他咬着牙，举手擦了擦自己的嘴角，看到手背上一片血红，撇嘴冷冷一笑，举手抛出了春秋镜！
古朴的镜身飞转着抛高，镜面的光芒四射照满江河，顾昉深知自己已经重伤，无法与水猿正面对决，形体只能维系三十个弹指，更不要说保护江上这些百姓，所以他抛出了法器，朝着江上新死的、数万的灵魂发问：
“真武帝君在此，我顾昉授意应替，借诸位魂魄一用！诸位愿是不愿！”
江上鬼魂新死，正是憧憧扰扰时，数个时辰内在江面上飘荡，若有所营，但不知所营何事，看到巨猿伤人，亲人命悬一线，苦于自己根本没有办法！
他们生前并非强有力的人，死后是赤手空拳的鬼，但是这个时候顾昉来呼唤了他们，刚刚这位神明一击下的护佑，天地神人鬼，全都看得分明，也让这些无主之鬼忽然找到了主心骨，神镜一照，鬼魂争替，溺死鬼齐齐聚集一起，朝着春秋镜而去！
忽然间，江海晦冥，有白气直上十余丈，近万鬼魂，听帝君号令！
“帝君，请救我亲人！”
“帝君，请救我亲人！”
“帝君，请救我亲人！”
当天天宫诸神最害怕的一幕出现了！
江上所有新死的灵魂全部朝着顾昉俯首，全都自愿地朝顾昉现出了自己的魂灵，供他驱策！
这可怕的呼风唤雨之力，一时间令木叶乱飞，白气四聚，悬腾的江水与泥沙倒流，瞬间有如急雨！这在平日里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因为顾昉这一号令，相当于在朝着众鬼在说：
我要你们的魂魄精神、要你们的的命，你们给是不给？
众鬼毫不犹豫地答：我给！请帝君救我亲人！
瞬间，春秋镜白气进，青气出，青气出的刹那开始朝着那水猿一通乱射！
顾昉拈指游形，画卦陈象，那将散乱的、弱小的千魂万魄经春秋镜炼化，过深的执念凝出庞大的力量，围绕着正作乱不休的水猿的脖颈绑缚而去！
水猿伸手去抓，却因其无形无状，抓了个空，弹指瞬息间，那些青气呼啸着变作一枚寒光凛凛的项圈，担山般符文深深地、牢牢地套住了它的喉咙！
这些被阻拦的北人的魂灵，拼死要扼住这水猿的攻势，要守住他们仅存不多的北方的火种！
那水猿原是三头水猿中性格最凶的一个，乍一看那项圈还有点怔愣，也就是瞬间，那漂亮的东西再无法从自己的脖子上拿下来了！阴间之鬼愿为阳间之人，恒心一战，他们的情感的炼化使得这桎梏无坚不摧，水猿发狂地攥住银圈!
顾昉这个时候已经身体支撑不住完全的形态，踉跄地落在大船上！
身边副将立刻簇拥到他的身边，牢牢地扶住他的手臂！
顾昉含住胸口中翻腾的鲜血，右手握紧身边人，他知道此时还不是他倒下的时候，他口中念念有词，那银色钢圈开始发出炫目的光华，时大时小地勒住水猿，将他掐得脸孔暴紫！顾昉不想见水猿挣扎时波及无辜，抬手将那水猴子提到半空，水猿两腿激烈、痛苦地挣扎，好像只差一点点就要被被扼死！
顾昉身侧诸神环绕，站在船上仰视那猴子，冷冷问：“孽畜，你知罪了吗？”
暴涨的河水在缓缓回落，天上诸神长舒一口气，知道覆灭之危已过！
吕望自云头降下，主动来看顾昉的伤势，副将们纷纷为他避让，深知文昌帝君擅长医药卜筮，扶着顾昉盘膝坐下，请他帮忙为师相处理身后伤口。
顾昉刚刚受那一击并不轻，整条脊柱已经被全部打碎，他这个时候一线心神制着半空中的水猿，任由身边人为他疗伤。
副将紧张地盯着顾昉的伤势，越看越是心惊，见那后背血流不止，有人已经唰地拔出了自己的武器，直指半空中已经在作揖告饶的畜生，大声问：“师相，不杀了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