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和昶推辞道:“到时便请菁娘的表叔、表婶送她过去吧!”
林婉婉一家如今只是租赁屋舍,且挨着房东居住。她不介意,不代表旁人不介意。
眼下不知房东品性,齐和昶并不希望将来林婉婉和齐蔓菁难做。
林婉婉微微点头,“那行吧!”显然日后暂代“家长”职责的,就是齐家的这一门表亲了。
说着,林婉婉从袖中掏出两页纸张,“今儿刚好遇上了,这是我给你们准备的东西。”
一份,是曾经给过高行之的,上面写满了岭南的注意事项;另一份,则是一封书信。
林婉婉耐心解释,“济生堂和一位来自封州的药材商有过合作,这是我给他写的问候信,你们拿着它,到了地头,多少算有了一丝人脉。”
论交情肯定没有多深,只是做过一场生意。但人和人之间的关系,不就是这么处出来的吗!
这已经是林婉婉绞尽脑汁,能想到的,最能和封州产生关联的人了。能千里迢迢将药材从岭南运来长安,想必在当地也有几分势力。
林婉婉原本想的是请玄灵帮忙,宗教人土人脉广博,可谁能想到,岭南是个大地理名词,玄灵过去修行的地界,距离封州好几百里路,那是许多人穷极一生都无法走到的地方。
林婉婉:“往后若是时机合适,说不定能往长安带平安信。”
她知道齐家过往只为皇亲国戚诊治,不清楚民间医者混饭吃的本事。
劝道:“你们父子二人俱通医术,这是一门实用的本事。”
苦口婆心道:“往后别端着医官的架子,岭南有许多中原不曾见的药材和疾病,多给人瞧瞧身体,与人为善,或许能改变自身境遇。”
从来不会有人嫌弃,自已有一个医生朋友,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派上用场。
能做大夫,总比在流放地服苦役强得多。
齐家父子要是活络些,岭南天高皇帝远,长安的旨意,还真未必能管得到他们。
齐和昶脸上肌肉颤动两下,明白林婉婉说的都是至理名言。由衷道:“多谢林娘子指教。”
待林婉婉回到小院,赵璎珞见她一身疲惫的模样,问道:“都说了?”
林婉婉点了点头,“嗯。”
齐家父子只要脑子能拐过弯,放下架子,抵达封州后,日子总不会太差。
林婉婉递出来一页纸,祝明月抬头问道:“这是什么?”
林婉婉:“齐大郎的墓志铭。”
她给了齐家两份文书,齐家还了她一页纸。
祝明月疑惑道:“这件事居然有人敢写!”
齐家的祸事,无论如何装裱,都无法掩饰皇家露出的獠牙。
林婉婉冷笑一声,“想写的人多着呢!”
此时的人远没有后世那般畏惧皇权,平日里明里暗里看老吴家不爽的大有人在。
这么具有“戏剧性”的事件,不写一笔,实在对不住自幼写文的笔。
齐和昶挑挑拣拣,这才选定一个文笔好,脾气又硬的。
祝明月伸手接过,仔细上面的文字。
公讳广白,长安诞养。幼禀异赋,才俊昭彰。志在悬壶,德馨名扬。
……
建业十一年夏,皇孙染毒。齐王愔遍索长安诸医,公遭冤诛。真相既白,铅毒源出赵氏安神丹。
公冤未雪,含恨九土。皇孙毒重,终赴冥途。
帝不念公冤,以失察之罪,流放公父,远至岭南。公弟尽孝,随侍身旁。妹孤,依师林娘。妻儿归许,天各一方。
英才早逝,痛断肝肠,家国之殇,呜呼哀哉!
文人的春秋笔法是惯用手段,在祝明月这半个当事人的眼中,这墓志铭竟然是如实地将前因后果一一道明。
齐广白身死之后,紧跟着是吴穆的死亡。这怎么不算一种天道昭昭,报应不爽呢!
最后的“家国之殇”,哭的到底是无辜枉死的医学天才,还是暴虐的皇室成员?
一生都在做理解的炎黄子孙,怕是也难以说清。
好在这一份揭露铅丹惨案的墓志铭,终将跟随墓主人,一起被黄土掩埋,眼下并不会给齐家招来祸患。
祝明月看过之后,就将这页纸张在烛火上点燃,随后扔进火盆里,看着它化为灰烬。但齐广白墓室里那一面石碑并不会因此消失。
齐和昶出发的前一日,齐蔓菁在表叔表婶的陪伴下,将简单的行李搬进了小院。齐家父子的马车停在巷子口,并没有进来。
林婉婉先带着三人参观小院内外,说道:“蔓菁的房间在西厢,隔壁是家里的药房。这些都是杜家伯母帮忙布置的,她家是蔓菁的师姐,就住在西院。”
齐蔓菁的表婶孟淑穆连连点头,客气道:“林娘子你费心了,这已经很好了。”
小院的条件定然比不上齐府,但以齐蔓菁如今寄人篱下的情况,能有这般待遇,已经相当不错了。
林婉婉揽住齐蔓菁的肩膀,“今天先把东西归置好,待会我带你去西院认认门,往后你们师姐妹俩一起玩。”
“今晚你依旧回家里住着,明天给你准备了一场接风宴。”
齐蔓菁低垂着脑袋,闷声道:“嗯。”
无论冬夏,远行都是一场煎熬,但非得选一个的话,还是夏天稍好一些。只要早出晚行,避开日头最烈的时候,倒也没那么煎熬。
从容了半辈子的齐和昶,此刻无比落魄。按照朝廷的法度,犯人流放都将脖套枷锁,靠双足走去流放地。
城门口一群齐家故旧在此地送行,齐家父子俩一一道别。
林婉婉走到押送的差役旁边,小声道:“差头,这枷锁何时能解开?”
林婉婉先前通过京兆府王差头的关系,同人打过招呼。
差头面露为难之色:“林娘子,这毕竟是长安城外。”
一点也不避讳地说道:“得做做样子。”
底层吏员不懂圣心如何,光知道此次押送的是一名太医。坏事的根由则是前一阵子闹的沸沸扬扬的铅丹案。
皇帝死了孙子,这太医没了儿子,本该惺惺相惜,结果怒从胆边生,把人当了替罪羊、出气筒。
第
1668章
医书传承
差役们平日用不上铅,只觉得近来坊间的大蒜、绿豆等物纷纷涨价。
对于押送齐和昶一事,根本不用林婉婉特意去打招呼,各路人马就纷纷明里暗里跑来嘱托,让他们务必在路上好生对待齐和昶,确保他能平安顺利地抵达封州。
毕竟齐和昶的遭遇众人皆知,心中或多或少都有些同情。
便是不提这些,齐白敛带着仆役、钱帛跟在后面,有钱有势。差役们又不是傻子,哪敢当着人家儿子的面,虐待他老子,这不是给自已招惹麻烦吗!
林婉婉转身,几步走到哭得肝肠寸断的齐蔓菁身边,将她搂在怀里,一只手紧紧揽着她,另一只手示意手中提着一个大包裹的车夫上前。
林婉婉和声说道:“这些都是我先前预备着的,你们路上可能用得上的成药。”
以齐和昶的本事,大约尝一口就知道这些居家旅行必备丸药的成分,甚至都能够自制。但流放路上,有现成的成药总归是方便许多。
齐白敛赶忙伸手接过,诚恳道谢:“多谢林娘子。”
林婉婉接着叮嘱:“你们但凡到了通都大邑,有条件都写封平安信回来。”
至少在江南之前,这项条件都极容易达成,来往商队众多,总能找到能捎带信件的人。
只是再往更南的地界去,情况就不得而知了。
齐白敛微微颔首,应道:“我明白。”
不远处,齐和昶的双手被锁在木枷之中,腿边是两个紧紧抱着他腿的孙辈。
稚子懵懂,尚且不明白死亡和流放究竟意味着什么,也不知道今日这一别或许就是永别。他们只是见着周围的人都满脸哀伤,直觉这不是什么好事。
孩子们看着齐和昶今日的打扮实在
“新奇”,祖父往日总是威严庄重,并不常和他们玩闹。可今日,他双手被高高束缚,连伸手摸摸他们的头都做不到。
齐和昶缓缓蹲下身,身体以一种极为别扭的姿势,艰难地从木枷中伸出右手,轻轻地抚摸着孙儿孙女的头顶。
那动作轻柔得让孩子们都还没来得及反应,还在疑惑这是不是错觉时,齐和昶便已然站起身来,一脸诚恳地对许老丈说道:“许兄,往后他们就托付给你了!”
许老丈面露哀色,应道:“我俩多年交情,他们也是我的血脉,我岂会坐视不理。”
齐广白当初肉眼可见的天赋异禀、前程远大,许家为了抢到这个好女婿,也是颇费了一番心思。
多好的女婿,多好的亲家……可惜,一场飞来横祸,将这一切都毁了!
将来两个孙辈前程如何,是否还会选择医道,齐和昶如今都做不得主了,全看许家往后的安排。
齐和昶同前来送行的亲朋故旧一一道别,手里握着一截柳枝,那模样仿佛他并非是去流放,而只是一场再普通不过的远行。他跟随着押送队伍,步伐缓慢地前行,身影渐行渐远,直到再也看不见。
齐蔓菁和嫂子抱头痛哭,仿佛要把心中积攒的委屈、愤懑都在这一刻尽情地发泄出来。
林婉婉和许家人并没有多加阻拦,他们知道,有时候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心里会好受许多。
姑嫂俩一个屋檐下住了许多年,哪怕如今家中飞来横祸,但因为有两个小孩子维系着,这关系也断不了,只是不可能再如从前一般亲密了。
林婉婉原来给齐蔓菁安排的“丧假”是一个月,如今随着齐家的惊天剧变,许多事情自然也不能按照原计划来了。
在真正搬进小院的第二天,齐蔓菁就重新回到了济生堂上课。
回到熟悉的环境,齐蔓菁心里还有些不自在。从前她是高高在上的太医家的小娘子,如今境遇天差地别,沦落为一个无所依凭的孤女。
其他同门心疼齐家的遭遇,作为医者,她们太清楚其中的冤枉了。
谢静徽挽着齐蔓菁的胳膊,说道:“如今天气正好,这个休沐日刚好不用值班,我们去曲江池边看荷花,可好?”
作为轮值大师姐之一,谢静徽再也不是那个能在休沐日尽情快乐玩耍的小娘子了。
由果推因,任谁处在齐家那个位置上,或许都难以全身而退。
谢广运听闻此事时,原先还想将家中子弟往上推一推,彻底坐实谢家医家传承的心思,也暂且冷却了下来。
再看齐家败落后各方的表现,虽然大多数人选择冷眼旁观,但真正落井下石的人还是少数。由此可见齐家往日在结亲、交友方面是多么的谨慎。
看到最后,谢广运也只能暗道一声,林婉婉够义气。
林婉婉缓缓踏进教室,轻声道:“先前蔓菁家中有事,如今已经告一段落。你们这些时候多帮帮她,一起赶一赶先前落下的进度。”
朱淑顺带头答道:“是,师父。”
林婉婉继续说道:“蔓菁从家中带了一些医书来,我放在书房里,你们有空的时候就多去看一看。”
先前齐和昶召集众多后辈,赶工誊抄出来的医书,一部分被齐蔓菁带来了济生堂,这也是齐和昶默许的。
其他的医书则被齐和昶送给了诸多亲朋故交,既全了他们这些年的情谊,也算是做人情,毕竟他的女儿和孙辈还在长安,往后还得请这些人多多照应。
比起明面上的钱财,这些医书才是齐家最宝贵的财富。
至于医书的原本,则被齐家父子带去了岭南。生死存亡的时刻,齐家依旧不忘将他们的医术传承下去。
只是这种时候,齐和昶再耗费漫长岁月去寻一个天赋异禀的衣钵弟子,已然来不及。只有亲生儿子,才愿意陪他去岭南吃苦受罪。
这些医书,林门弟子可以自已学习,但不能带回家中传授给他人。如果有人想要,就得让有意愿的家长亲自来找林婉婉和齐蔓菁商议。
在
“保密”
这一点上,长安本地的人都非常自觉。
医学界的这场小风波,除了那些亲身经历、感受切肤之痛的人,其他人很难有深刻的体会。
第
1669章
战后复盘
真正能在长安掀起风云的,还得是朝堂上的大事。
比如储君花落谁家,比如……以吴杲的猜忌心,这种要命的大事自然只能同真正的心腹商议。
哪怕人人都在暗地里下注,但万一传出去,谁都得不着好。
能摆在明面上的话题,就是此次北征大胜,说来是人人沾光的喜事,一战之中,不知将涌现出多少新贵。
除了刚结束战争,正在班师回程路上的并州大营,其他三大营或主将或高阶将领,都陆续抵达长安。
如今各路人物汇聚之处,除了皇城,就是名义上统领天下兵马的南衙。
谁能想到和众人“打”了多年的交道,南衙原来的主人吴岭,一不留神就没了
如今主事的是新冒出来的吴越,外界传闻不肖其父,却每战皆胜。尤其吴越年轻,看上去像是能继续为吴氏把持军权数十年的样子,前途不可限量。
随着大战结束,通信渠道畅通,越来越多关于战争的内情,源源不断地传回长安。
今日诸将齐聚南衙,复盘此战。吴巡作为宗室,承担主事人一职。
这场北征实在有太多令人费解的地方,比如白智宸那一场出乎意料的阻截战。
哪怕诸位大将军或多或少都有收到私信,可信中所言皆是空话、套话,诸如这般这般,然后那般那般,事情就成了之类的表述。
看得人血脉偾张,只想把书信狠狠拍在写信人脸上,大喊一声:“你来给我复盘看看!”
对于多年征战沙场的人来说,他们宁可相信是白智宸瞎猫碰上死耗子,也不愿相信世界上存在另一种难以理解的维度。因为承认这一点,比面对泰山压顶更加无力。
这些年的风水到底是怎么了,怪胎一个接一个的冒出来。
来自幽州大营的滕承安,貌似不经意地说道:“还是江南的风水养人,荣国公的爱将到了草原依旧能大展身手。没想到齐州秦氏亦是将门种子,兄弟二人都是万中无一的猛将苗子。”
没说出口的后半句话其实是,你怎么就把人放走了呢!
韩腾当初当众说过,秦景从江南大营出走,是因为和孙安世产生了矛盾,这一点如今已不是秘密。但让人好奇的是,他俩究竟闹了什么矛盾?
毕竟在外人眼中,孙安世妥妥的忠臣孝子模样。
当初东莱联军中的右武卫远在草原,右屯卫的人略知一二,但些微理念差距,似乎还不至于到把人逼走的地步。
毕竟大家都能明显看出,孙安世对秦景非常尊重。
至于知晓实情的韩腾等人,在这种时候,嘴巴闭得比蚌壳还紧。
孙文宴不紧不慢地端起旁边的酒盏,轻轻抿了一口,说道:“你不知道的事情,多着呢!”一点没有被戳中软肋的酸楚模样。
孙文宴不清楚,吴杲是否知晓秦照就是卢照,但可以肯定,幽州的人不知道卢照藏身在齐州。
若是问孙文宴对幽州大营诸事如何看待,他能怎么看?屁股决定脑袋!
同为一营主将,他和卢茂往日无怨近日无仇,自然是站在同一立场上,被底下人暗算,难道是很光彩的事吗!
幽州大营究竟发生了什么,除了他们自已人,外人又怎么能完全知晓呢!但两个将领在大营门外被人光天化日“暗杀”,孙文宴就直觉里头水深。
滕承安讨了个没趣,又没底气和孙文宴硬刚。一来对方官阶、资历都比他高,其次在妖魔鬼怪频出的四大营中,江南大营因为其格外的“不中用”,反而被吴杲和南北衙认定是听话的乖孩子。
孙文宴虽然家门不幸,生了一个造反的不肖子孙,但因为他用实际行动表忠心,谁不说是国家肱骨呢!
褚斯伯见风向实在不妙,立刻转移话题道:“范二的表现,倒委实出乎我的意料。”竟有几分可以托付重任的样子了。
范成明作为南衙众所周知的“开心果”,连带韩腾都只是耷拉着眼皮,没有出言维护。
虽然称不上大杀四方,但范成明在并州的表现,可谓是可圈可点。
外人不知道诸卫在草原上干了什么,南衙的人可是知道的一清二楚。
毕竟要给范二将军和伙头营表功,怎么能不如实汇报呢!
也不知道国子监的人听闻这个消息,肠子可否悔青了。
别嫌拘那夷毒,得来的军功可香得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