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毓清眉头一动：“宋姑娘的意思是……”
“前几日我听说，徐州境内似是不大好。”
这两日里她都在打探消息，在知道徐州那边发生的事后，便明白了他们在谋划着什么。
她可不信在受到陷害后，裴毓真会无动于衷。平静了那么多日，最有可能的便是在准备着做些大事，而这徐州就是最好的切入口。
宋沐卿抬眸瞥见裴毓清眼中一闪而过的不自在，嘴角微勾：“殿下放心，我既是选择站在你这边，自会事事为你着想。如今这事既已发生，那便不是单单遮掩便能盖过去的。”
裴毓清抿了抿唇，最终还是望向了宋沐卿：“那宋姑娘以为，此事该如何？”
“事情乃是出在薛郡，是当地县令欺上瞒下、私吞救济粮，仔细追究起来，和徐州刺史并无甚大关系，最多也就是个治下不严，只能算是失职之罪。但这却耐不住有心人细查。”
“所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话放在这儿也是一样的。若那徐州刺史真无半分过错，哪怕是有人捏造罪名，曾家也能将其保下来。但怕就怕在，他真有些什么……”宋沐卿看向裴毓清，眼神淡淡，却令人觉得她似是什么都知晓，“那刺史，怕是也收了薛郡县令的贿赂吧。”
裴毓清一脸尴尬：“我曾劝过堂哥，但是他信誓旦旦地说徐州天高皇帝远，不会被人发现的。”
宋沐卿眸光一闪，而后轻轻叹了口气：“殿下你这母家的远房亲戚们，还真是一点都不像曾家人。想当年曾家的老太爷可是跟着先帝南征北战立功无数的，虽其撒手西去后这新任曾家家主过于温和，但到底也是憨厚实诚、忠心耿耿的，怎这……”
她话未说完，但是在场的两人皆明白她未尽的意思。
裴毓清听了这话，心里觉得有些不舒服。
虽曾家如今已是显出颓势，但好歹也是自己的母家。那远房堂哥做的再不对，但好歹也是曾家的人。
宋沐卿抬眸一瞧，便明白了六皇子心中所想，低低一笑接着说道：“殿下该不会天真的以为，三皇子殿下沦落到如今这般，真的全是他自己所为？其中的弯弯绕绕，殿下作为皇子，因是比我知道的更为清楚才是。”
单这短短的两句话，便一下就将裴毓清给敲醒了。
是啊……三哥下放至边疆，虽其中脱不开他自己的原因，但里头还有很大一部分是因为周家。若当年周家不是过于张扬，成了父皇的眼中钉肉中刺，三哥又如何会落到如今这般下场。
想起自他剿匪归来后，外祖家的种种，裴毓清身上便不由得起了一身冷汗。
“谁？”裴毓清很轻地开口，犹如喃喃自语。
“是谁想要害曾家。”
知道裴毓清已是想明白了，宋沐卿嘴角的笑不由得加深了些：“殿下您应该也明白吧。如今这朝堂之上，最想要对曾家下手的，最有能力对曾家下手的——还能有谁呢？”
裴毓清眉头一动：“四哥……”
“可是四哥不是已被剥夺了封号，如今这般，难不成还能对我外祖家做什么吗？”
宋沐卿微微一笑：“我可从来都没信过，四皇子会真的如此没防备的便落入圈套。事情能发展到如今这番局面，我猜这里头十有八九还有他自己的推动呢。”
“什么！”
宋沐卿掩了掩嘴，似是说漏嘴的样子：“殿下不用过于诧异，这也仅是我的猜测，到底如何，谁也不知道不是？”
虽宋沐卿如此说，但裴毓清思来想去却发现这个说法竟是最为合理的。
四哥真的会毫无防备的就被他们拉下马来？原来深信不疑的事情，到了现在却是越想越觉得奇怪。
看见裴毓清心绪不宁的样子，宋沐卿垂下眸子，压着声音道：“如今这事，还请殿下早下决断为好啊。”
裴毓清一愣：“什、什么决断？”
“您觉得呢？”宋沐卿眼波流转间，满是盈盈笑意，却又似透着淡漠与无情，“是选择保一个远房堂哥，还是选择保下一个曾家……这事，还得看您呢。”
裴毓清愣愣地望向她，最终还是在宋沐卿的浅浅笑意下塌下了肩膀。
这到底该如何选……
其实一开始，就没有这个选择不是么？
*
四皇子府里，这一日最新的情报都已送了过来。
瞧见大家都忙碌得可以，宋沐婉也不好意思一个人呆在院子里，便和裴毓真说了声，在得到他的同意后，和李泰一块去了暗室整理情报。
一进屋，就是满眼的白色宣纸铺盖在桌子上，单单只是一眼，便知这量有多大。
李泰指了指其中一张桌子：“宋姑娘你就负责这张桌子上的情报。只需将其分成有用、无用和有疑点的三堆，剩下的细化另有人处理。”
旁边的赵秀从方才起便注意到了宋沐婉，听到这话便立即笑眯眯地插嘴：“相信宋姑娘学习了这么久，这种基础的情报分类应该还是懂得的，李泰你何须再重复一遍呀。是吧，宋姑娘。”
结果宋沐婉压根就没瞧赵秀一眼，只朝着李泰点点头道：“我明白了。”
赵秀见此只能无奈地耸耸肩，瞥眼对上李泰带着笑意的眼神，便只得认命的去自己的位置上继续整理情报。
整理的工作较为繁琐枯燥，甚至都不及平日里的训练来的有趣。但宋沐婉却硬是坚持了下来，还完成的很不错。
随着窗外日头西垂，李泰示意宋沐婉停下手里的工作可以回去了。
宋沐婉呼了口气：“这还真不是一般人能做的，一整日下来，我感觉我眼睛昏花，连手都快不是自己的了。”
李泰闻言一笑：“今日辛苦宋姑娘了。你早些回去休息吧，剩下的就由我和赵秀二人来便好。”
宋沐婉点点头，没怎么推辞的就出了暗室往自己的院子走去。
赵秀隔了会儿走到门边朝外张望，见其走远了，才退回来朝着李泰叹了口气：“好了，人都走远了。这些情报我们再整理一遍吧。”
在他说话间，李泰便已垂下眼整理了起来，赵秀撇了撇嘴，在心中暗道这还真是个榆木疙瘩，一心就只有主子布置的任务。但是只是这么一想，发了一两句牢骚便也和李泰一起投入到情报的再次整理中。
主子对那宋家大小姐，其实就一直没完全放心过。虽说这几日来她一直本本分分，还有些傻乎乎的，但是宋家人向来狡猾阴险，谁知是不是伪装出来的假象。
前头主子本因一些事对宋沐婉没那么的防备了，但这又突然的来请示说要帮他和李泰整理情报，这个节骨眼的，主子便又起了疑心，让他和李泰在其整理完后再检查一遍。
赵秀想到这不免得叹了口气，这可真是莫名其妙多出来的活。
☆、选择
等回到院子里，时候还早，宋沐婉从桌子上抽出张宣纸，而后拿起一旁搁着的毛笔沾了沾墨水。她凝神想了会儿，这才略有些郑重地落下了第一笔。
“五皇子近日一直呆在皇子府……”
她在默写方才看到的情报，主要是为了防止明日李泰会抽查，也算是提前做个准备。
一笔笔写下去，每一条都清晰明了，有些记忆模糊或者遗忘了的地方，就用笔在旁边记了下。全都录写完毕后，宋沐婉还换了张纸，对着方才记下来的内容写着自己的想法。
等到全部写完的时候，宋沐婉呼出了口气，仰起头轻按着自己的脖子，过了会儿便站起身将蜡烛吹灭了。
窗外天色沉沉，只留下浅浅月光洒在窗前地上。
第二日醒来，宋沐婉和往日一般先翻看桌上放着的笔记，再唤丫鬟进来帮自己梳洗。
然而翻看到一半，却觉得有些不太对劲。
她细细的又看了遍，发现其中一行上写道，宋沐卿于巳时在雪春茶楼会见裴毓清——以目前的情势来看，这个时候二人相见，所谈之事也就只能是与徐州有关了。
徐州……
宋沐婉眉头不禁皱起，虽不清楚二人到底谈了些什么，但应该不是什么有利于他们的事。
之前在相府时，妹妹的聪慧善谋便是所有人皆夸赞的……想到这，宋沐婉的眉心皱的更紧，在丫鬟帮她梳洗完毕后，便直接去见李泰了。
正巧，李泰也是刚起来不久。见到宋沐婉过来时，不禁一愣。
“宋姑娘？你倒是难得如此早过来。”
宋沐婉：“师父，我有事想要与你商讨。”
接着，她便将那条情报与之后自己的猜想都分别和他说了。李泰听的很认真，中间还不时点头肯定她的想法。
宋沐婉看着李泰点头的样子，停住了话头，有些好奇地问：“所以？你是知道他们聊了些什么了？”
李泰笑着摇了摇头：“虽然不知道具体的内容，但大概的还是能猜到的。”
宋沐婉疑惑地看向他：“是什么？”
“无非就是放弃徐州刺史罢了。只是一个远房的亲戚，哪里比得上家族重要。哪怕六皇子心软下不去手，但总会有人在后面逼着他下手的。”
“你是说，我妹妹？”
李泰点头。
“既然早就知道结果，那我们又何必要这么费心费力？最后反正都伤不了曾家分毫。”
“折一个徐州刺史，自然对他们没什么损害。”李泰点点桌子，“这次主子的本意应该也只是想给曾家一个警告，但这却也不是最重要的。主要的目的，还是要安插我们自己的人进去，而非整垮曾家。”
宋沐婉恍然大悟：“我明白了！这是要声东击西？”
“徐州刺史只是贪污受贿而已，仅是此事如何能动摇曾家根本？我从一开始就没这么想过。”
李泰和宋沐婉见到来人急忙起身行礼。
“主子。”
“殿下。”
“起来吧。”裴毓真随意地往凳子上一坐，给自己倒了杯茶，“李泰，你这的茶倒是味道清雅独特啊。”
“主子说笑了，就只是寻常的茶水。”
裴毓真挑眉看了他一眼，又喝了口：“徐州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差不多都布置好了，就等东风了。”
裴毓真点头：“很好。等这件事情结束后，就可以寻个时间将楚瑾给接回来了。”
李泰在一旁点头应是，宋沐婉则站在更后面一点的位置静静听着。
虽因为她先行回了府，没瞧见上巳春宴时定安帝斥责四皇子的那幕，但是后面发生的事她也略有耳闻。看来如今风头是已经平息了。
想来也是，王家整个都已垮台，虽楚瑾是王家嫡子，但无人扶持也成不了什么大事，故而底下的人没有过度严查倒也情有可原。况且这里面，指不定还有裴毓真的什么动作。
“这几日尽快将去徐州的人员名单拟定下来。”裴毓真将茶盏随意一放而后站起身，“这东风，就快送来了。”
李泰行礼：“是。”
等裴毓真离开了，站在李泰身后还有些愣愣的宋沐婉突然想到了别的什么：“这殿下，为什么在如此多的地方里，独独就选了徐州？”
虽说徐州最近刚出事，但要是细究起来，这川罗朝里哪个州就真的能干干净净、一点事都没有？也许可以说是徐州就这么巧碰上了，但这种巧合，她还真不太相信会出在裴毓真的身上。
李泰闻言，眼中划过一丝类似欣慰的情绪：“宋姑娘觉得这很奇怪？”
宋沐婉望向李泰：“你早就觉得不对？”
李泰一笑，没有接茬：“这主子的想法，我们这些做谋士的也不能完全参透不是。不过也许真如宋姑娘所言，真是因为徐州有其特殊之处也说不定呢。”
宋沐婉弯眼一笑：“师父这是在和我玩猜谜呢？”
李泰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别纠结这事了，主子还等着要人选呢。”
说罢便转身进了里头的屋子，看上去是去拿笔墨纸砚去了。
宋沐婉呆愣在原地，过了有一会才很慢地抬起手，轻轻碰了碰自己的头顶。刚才，他、他是摸了她的头？
……
宋沐婉眨巴了好几下眼睛，然后猛地一哆嗦，将脑子所有的想法都甩了出去。
想什么呢，还是干活最重要。
随即也小跑着，跟在李泰后面进了屋子。
*
几日后，裴毓真所说的“东风”果就吹来了。
薛郡的事差不多在前日亥时左右传出徐州边界，但还没等传到宣阳城，第二日早朝曾奉常便在圣上面前哭诉自己家中出了个不肖子孙。
定安帝初初见其如此形状，还有些疑惑，还是秦承恩拱手说明事情缘由，定安帝这才反应过来。
圣上觉得这徐州刺史虽是曾家的人，但是一来毕竟不是曾家嫡系，并不由曾奉常亲自教导的，二来这徐州与宣阳离得过远，曾奉常一时不察，竟不知自家闹出如此大事也是情有可原。
至于这徐州刺史，因为曾奉常并未给出确切证据，所以定安帝还是例行派人去查清楚事情原委，等事情明了后再行决断。
但即便如此，看圣上的态度也明白，就算徐州刺史真的有些什么，于曾家也是并无甚么妨碍了。
宋沐婉在皇子府里听到这消息，耸了耸肩：“殿下算的还真准，幸好人选早就备好了，否则非得被他说我们懒怠不堪。”最后说那话时，裴毓真的神态硬是被她学了个十成十。
李泰笑看了她一眼：“你这话可别让殿下知道了。”
宋沐婉朝着李泰挤了下眼睛：“那是自然。我可没胆子在殿下面前说这个。”
“不敢在我面前说什么？”
宋沐婉闻言脸色一僵，果真是不能背后说人啊。
李泰见其这个样子，不由一笑，朝裴毓真拱手行了个礼：“主子，属下只是在和宋姑娘复习昨日授课的内容。”
裴毓真朝他瞥了眼，冷哼了声：“你倒是护着她。”不过话虽如此，到底还是没有继续深究下去。
“去徐州的人选定了？”
“初定是四个人，请您过目。”李泰将名单递给裴毓真，“这四人皆是忠心且不多话的，能够胜任这个任务。”
裴毓真看了眼，点点头：“就他们了。等父皇定了那徐州刺史的罪，将这四人的名字写进推举名单里。”
“明白的。”
裴毓真瞥了眼躲在李泰身后的宋沐婉，似乎发觉自己看她，又悄悄往里面藏了藏，好像真以为他看不见似的。
“至于你，我有其他的事要让你去做。”
空气安静了几秒。宋沐婉才反应过来裴毓真叫的是自己，有些没准备地抬头，正好对上他的视线。
她不确定地指了指自己：“我？”
裴毓真点了点头：“等到确认了去徐州的时间后，你跟着他们一块去。”
宋沐婉诧异：“我一个人？”
裴毓真皱眉：“不是还有去徐州的那人吗。”
宋沐婉：……我不是这个意思。
“殿下是需要我去做什么吗？”
“我瞧你最近得空，就忍不住想给你找点事做。”裴毓真说的很随意，似乎真的是这么想的。
宋沐婉在一旁忍不住狠狠咬紧了牙，但也不敢对着裴毓真甩脸色，只得弯眼一笑：“然后呢殿下？”
“我也不用你真的去徐州，那边的事另有人负责，你只是需要搭个车。”裴毓真将刚才拿过来的地图递给宋沐婉看，“徐州与幽州接壤，你在到徐州前，会先途径幽州地界，我需要你去那里找个人。至于是谁，现在倒还不急，等徐州的事定下来了，我会再告诉你的。”
宋沐婉看了眼手上的地图，便行礼应是。
“虽说时间并不算太紧，但是你们姑娘家的东西一向多的很，趁着最近没什么事，你可以先行准备起来了。”
宋沐婉深深吸了口气，然后笑道：“殿下，小女明白。”
裴毓真点了点头，站起身掸掸自己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然后满意地朝她一笑：“明白就好。”
宋沐婉暗自磨牙，她深深地怀疑，刚才的话他全听到了。
☆、幽州
裴毓真站起来之后并未离开，而是仍旧在院子里闲逛。宋沐婉突然感觉待在这也有些无趣，就寻了个由头行礼退下，裴毓真没多难为她，摆摆手准了。
等宋沐婉离开了有一段时间，李泰才有些犹疑地开口：“主子，让宋姑娘孤身一人前去幽州，会不会太过为难她了。”
裴毓真瞥了他一眼：“你不是说她已经学的差不多了。”
“可是……”
裴毓真抬手打断了他的话：“不经过历练怎么能真的成长起来？你们最初不也是这么过来的？”
“皇子府不养废人，这句话我不仅仅只是为了吓她说的。她来这之前，你就已将她查了个清楚。若你被人如此算计会如何？”
李泰思索了会儿，垂眸默然。
“在我看来，一腔信念到头来却是由最亲的人亲手浇灭的，这比任何事都要伤人，哪怕这信念在旁人看来是多么的小而世俗。不过可怜人哪里没有，我也是因为她斩断关系的果断与那颗十分坚定的心，才决定留下她的。但我能提供的，也只是让她成长的途径，至于之后要如何选，还得看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