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他年岁小?,见识、思维就是比不得及冠。
正想着,就听见门外传来哈哈大笑声,张白圭正在好奇,就见一道?精致的黑金鹿皮靴踏了?进来。
质地很好的宝蓝缎上,绣着暗色云纹,端庄中带着繁复。
然后,一个清瘦的老?者挑着珠帘,从门外走进。
他视线在偏厅巡弋,半晌皱眉:“人呢?”
门子进来一看,还坐着,连忙道?:“坐着呀。”
来人这?才认真地打量着面前的少年,玉色的直缀,腰束革带,瞧着清瘦如修竹,一张脸却粲然生辉,好看得紧。
“本官乃湖广巡抚顾璘,偶然间看了?你的诗,惊为天人,这?才传召你过?来看,不曾想,你竟这?样年幼。”
他们那时?候派人去?找,就是将年龄锁定在及冠后,觉得他少年书?生意气,不曾想,竟然是个半大小?子。
“学生江陵张居正,拜见大人。”
张白圭俯身作揖。
他不疾不徐地文中样子,更是让顾璘露出一个温热的笑意。
“走,随本官去?书?房。”顾璘亲切地打招呼。
而张白圭心?中闪过?顾璘的生平,世称“东桥先生”,其年少成名,诗名盛传,和刘元瑞、徐祯卿并称“江东三才”,可谓名声极大。
张白圭在心?里总结,他的才华名声比当官名声要大得多。
心?念电转间,他跟上脚步。
顾璘很是高兴,他刚被启用?,湖广地区就出了?这?么个少年天才,帝师之才,他有心?考校他。
在路上聊了?几句,顾璘便生出相见恨晚的感觉了?。
他笑得十分快活:“小?友,此生还能遇见你,真乃本官的荣幸,我愿折节相交,你不必惶恐。”
张白圭面上恰到好处地露出惶恐和感情:“学生见大人,亦觉心?中亲切。”
两人寒暄着,一道?往书?房去?,等打开门,张白圭不由得凝神,这?书?房很是秀雅,挂着名人的诗、画,他一时?鉴赏不了?,但是能看出品质不俗。
顾璘笑眯眯地看着他,早在来时?,采诗官已?经告诉过?他,这?张白圭乃江陵神童,才貌双全,虽然出自江陵小?县的村落里,但才华确实在。
顾璘原就喜欢那首诗的意境,见了?他后,更觉欣喜若狂。
“此异人也?。”他不住夸赞。
张白圭祖上,从开国至今,所有的底细都放在几案上。
包括他每回考试的誊抄卷,能够清楚地看到他的进步和变化,他整个人对自己的提升,一步一步,看得人心?喜。
得知李士翱对他颇为推崇,他还不屑一顾,南蛮知道?什么叫才学!
然而——
“我与林修然同朝为官多年,瞧着他高楼起,瞧着他楼塌了?。”顾璘叹气:“他怎么这?样刚烈,朝中有我、徐玠、何心?隐、唐顺之,徐徐图之,怎么也?有一席之地,他如今去?了?,我们倒活着。”
顾璘有些唏嘘,他拍拍白圭的肩膀,轻声道?:“居正啊,子清多次跟他提过?你。”
龟龟二字,他都看腻了?。
却不曾想,龟龟便是他要找的小?诗才。
张白圭听见夫子的字,薄唇轻抿,只定定地望着顾璘,似乎是在判断,他是敌是友。
顾璘见他神情戒备,笑了?笑,话锋一转开始出题:“玉帝行师雷鼓旗云作队雨箭风刀。”
张白圭正在想别的,不防备他突然出题,但他瞬间回神,凝神细思片刻,便不疾不徐地开口。
“嫦娥织锦星经宿纬为梭天机地轴。”
第78章
他接得真快!
顾璘在心中感慨,
他抚着长长的胡须,笑得很是满意。他最擅长的事,从来都不是做官,
而是识人之术。
他手中的茶盏捧了半晌,却没喝进去,
不住感叹,
如今真是一山更比一山高。
这孩子才思?敏捷,
生平罕见。
他断言,
李士翱的断言是真的。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谈诗论道,从程朱理学谈到阳明?心学,
白圭都能不疾不徐地接上?。
他偶然有思?索之态,但细看就能发现,他真的将所?有知识都融会贯通。
他才多大。
满打满算十三。
还没过十三周岁的生辰。
顾璘越问?,
眸中便越是惊喜连连,他高兴道:“我最喜有才华之人!你我不必再称什么学生、上?官,我叫你小友,
你叫我一声好友,
你我平辈论交。”
他考人考爽了,只觉通体舒泰。
他再看向白圭,就觉得更喜欢了,性子清冷矜持,
不卑不亢,回答问?题时,
有理有据,
不疾不徐,他喜欢极了。
就算没有林修然这层关系,
他也恨不能跟他拜把子。
“大人……”白圭躬身作?揖。
顾璘连忙拖住他的手,笑着道:“不必这样客气。”
两人推辞一番,白圭接受了自己小友的称呼,但对?着顾璘依旧恭谨敬重。
直聊到月上?柳梢头,这才依依不舍地分开。
顾璘亲自架马车,将他送回。
“往后?你下?学了,隔三差五往我那去,咱俩好生辩经论学。”
顾璘稀罕到不行。
“我就不去敲你家门了,免得家中不安生。”顾璘笑呵呵地捋着胡子。
张白圭鼻头微动,闻到了家中有烤饼的香味,便低声邀请:“家中许是做了夜宵,大人若是不嫌弃,来尝尝农家滋味。”
顾璘心里更是热乎乎的温暖,还不等?他回话,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龟……”赵云惜一开口,便瞧见一个美?中年立在梅花树下?,心中了悟,却还是迟疑着看向两人。
“这是湖广巡抚顾大人。”张白圭连忙介绍:“这是家慈赵娘子。”
赵云惜连忙俯身行万福礼,笑着招呼:“顾大人安好,家里做了烤饼和汤羹,大人尝尝吧。”
顾璘笑了笑,想必就是子清口中的那个他疼爱如亲女的赵娘子了。被两双乌溜溜的眼睛盯着,有心想看看小白圭的生活环境,便迈着四?方步,缓缓地走进小院。
他瞧着正端来一箩筐烧饼的叶珣,不由得挑眉,这孩子瞧着就有灵气。
他猜测,应该是白圭的同伴叶珣。
几人寒暄几句,这才开始入座。
拳头大的圆饼,表皮被烤得金黄,还点缀着白芝麻,正堆在竹篮中,边上?还有正在炖煮的汤羹,咕嘟嘟地冒泡。
这烧饼一看就是方才烤好的,还有浓郁的麦香味。
“烧饼有豆沙馅儿?、红糖馅儿?、梅干菜肉馅、藕丁肉等?,大人都尝尝,看喜欢什么口味。”
“大人,尝尝吧。”张白圭瞧着挑拣了四?个口味放在他跟前的小篮子里。
顾璘瞧着他忙,神色便格外柔和,这孩子还带着几分奶气,他家里瞧着也不错,这当母亲的知书达理,性子温柔妥善,他这心就放下?一半。
顾璘咬了一口,酥脆的外皮还掉渣,内里的红豆馅儿?甜度正好,吃起来很是细腻。
他吃惯了山珍海味,眼前的一饼一羹,并不放在眼里,然而入口的瞬间?,他就觉得,这赵娘子的手艺实在好。
看着白圭大方自信的样子,就知道她?的教导也极好。
豆沙软糯糯、甜滋滋,梅干菜和藕丁吸饱了肉汁,衬着酥皮极香,让他不由自主地吃了一个又?一个。
他素来嘴叼,这热乎乎的汤羹,也连喝了两碗,真香啊。
他意犹未尽地品味着,心里极欢喜,乐呵呵地想,能有这样好吃的,实在难得极了。
踏着微凉的月色,他浑身生暖,乐呵呵地起身,笑着道:“我该回了,四?位不必送。”
几人将他送上?马车,看着弯弯的月亮旁,伴着一颗明?亮的星。
顾璘的马车在夜色中,骨碌碌地走远了。
夜色暗沉,凉风大起,武昌城内已经灭了灯,陷入一片沉寂中。
张白圭立在灯下?,他眉眼松快,露出些许笑容:“顾大人极和善,一直称呼我为小友,但儿?没有托大,恭谨地受了。”
他有些不解,那可是湖广巡抚大人!怎么会跟他以忘年交相称。
赵云惜打量着他,白圭眉眼生得极好,清正雅致,唇红齿白,端的十分俊俏。
光是对?着这张脸,便生出柔肠百转,更别提他还这样有才华。
赵云惜用手背碰了碰他的脸颊,将门窗都关上?,隔绝了室外的凉气,这才笑着道:“你是很好的孩子,喜欢你,是非常理所应当的事情。”
张白圭脸颊微红,有些不好意思?:“娘亲眼里,龟龟自然是千好万好的。”
赵云惜忍不住笑出声来,捏捏他小脸:“睡去吧。”
说完,才提水洗漱过后?,各自睡去。
隔日,张白圭捧了文章去府学读书,有顾璘照应,他入学手续办得很快。
叶珣倒是凭着考校,也成功入学。
而张文明?搭着他俩的关系,又?是送钱又?是送礼,也跟着蹭课去了。
三人都安顿好了,唯独赵云惜在家坐着无聊,她?索性去菜场买了几只小公鸡,继续自己的老买卖。
闲着实在让人难受。
赵云惜去衙司交了租子,租了府学门口的一个摊子,这里实在是太贵了,要三百文一个月,实在是令人肉疼。
小公鸡也贵,这样的嫩鸡要六十五文一只,比江陵贵好多。
习惯了江陵的物价,在荆州府都有些心疼,更别提武昌了。
赵云惜的炸鸡小摊很快就摆起来了。
*
顾璘带着乖孙出行,被闹得很烦,心想再也不带孩子出门来了。
“爷爷爷爷……”之类的嚎哭声不绝于耳。
结果闻见了一股迷人的肉香,他没闻过,却深深为之着迷。想着堵住乖孙的嘴,就停下?马车,命小厮去买上?一份来。
微软的荷叶包着喷香的鸡肉过来,和寻常的吃法不一样,外面有金黄酥脆的表皮,跟鱼鳞一样,上?面还撒着小料。
“吃吧,祖宗,快别哭了。”顾璘不知道他爱不爱吃,反正先占着嘴再说。
他闻闻味,这是他没见过的吃法,好奇地尝了一口,酥皮很香,撒着茱萸粉,些许辣,内里的鸡肉很鲜香多汁,肉很嫩,吃起来非常好吃。
各种?滋味相?得益彰,顾璘这才回神,自家乖孙已经不闹了,捧着大鸡腿吃得小嘴油汪汪的。
“好香。”小孩奶里奶气的声音响起。
“再去买两斤,带回去给几个孩子吃。”他连忙道。
顾璘一掀马车的帘子,就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他记得那日见过白圭他娘,就是面容秀丽精致的小妇人,她?生得白皙清隽,在人群中分外显眼。
他突然福至心灵,这就是子清整日显摆的炸鸡了!
就是不知那蜂蜜鸡蛋糕到底是什么滋味,有多么好吃。往常总是描绘地天花乱坠来馋他,如今他故去,倒再也吃不到了。
看着乖孙吃得欢,捧着荷叶乖乖呆着,不吵不闹了,他顿时舒了口气。
*
一辆马车从跟前骨碌碌走过。
赵云惜敏锐抬眸,她?猜测,这是巡抚大人的马车,她?记得这马车。
很快,张白圭和叶珣就背着书箱从府学中走出,见娘亲忙得厉害,就帮忙称肉、收钱。
众人见他俩穿着襕衫,都偷偷地看他。
张白圭和叶珣故作?不知,神色如常地做事。
他都被看惯了,并不觉得有什么。
“天呐,这样俊秀的孩子,你能生俩?”
“你家祖坟的风水也太好了!”
“就是就是,这老大看着体弱,但面容姣好,更是清俊逼人。”
“这老二气色好,白里透红,笑容可掬,一看就是受宠的幼子。”
“不敢想我家有这么俩孩子,我得多高兴。”
张白圭:……
叶珣:……
你们都猜错了。
“这是我好友家的孩子,这是我家孩子,他俩年岁尚小,当不起这样的盛赞。”赵云惜一边称炸鸡,一边笑呵呵地回。
“真孝顺啊,还帮你做事,我家那孩子,书也不肯读,工也不肯做,愁呀。”
“瞧瞧人家,啥都会,一看就是做惯了。”
“可说亲了?我娘家侄女读过几天书,还考过女官,虽然没考上?,但她?进终审了!”
赵云惜听着众人的夸赞声,笑眯眯道:“他就是这样孝顺的孩子。”
对?于成婚问?题只字不提。
她?的炸鸡卖得好,五只鸡很快就卖完了,她?卖完就收摊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