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零星几个有钱学子要炭火了,这得十五两银子,一般人舍不得。
趁着下午暖和,他没?有耽搁,在?太阳落山前,将试卷誊抄干净。晚上虽然会发烛火,可夜间寒凉,写字到底不如手暖时漂亮。
细细检查三遍,通读文章后,觉得并无?丝毫错漏之处,张白?圭这才起身去交卷,由着监考官在?他卷上改印。
天色微暗,龙门隐约可见,他披着狐裘,拢着手,漫不经?心地放空自己。
他在?心里仔细思量过?,和巡抚大人私交甚笃,监考官对他的印象也不差,他不求能大开方便之门,只求平稳度过?。
很快,偌大能容纳千余人的贡院中,学子渐渐起身,汇聚在?龙门处,等待着出贡院。
张白?圭人小,但身量高?,在?人群中清瘦如修竹,极其惹眼。
他试图在?人群中找到亲爹和叶珣,却被层层叠叠的头巾挡住了,人群晃动,终于露出两人。
三人对视,互相颔首示意。
“居正?”一道?略带迟疑的声音响起。
张白?圭闻言回神,就见裴寂正笑吟吟地望着他。
“裴相公。”他客气打招呼。
裴寂穿过?人群,走到他跟前,见他眉眼平静,便没有问询考试相关,而是和身旁人介绍。
“我们荆州府江陵县的小三元,自幼有才名,五岁就会作诗!”裴寂笑吟吟地介绍,为他扬名。
众人一听,顿时恍然大悟:“你就是张白?圭!后改名张居正的小神童!”
裴寂身后之人,瞧着很年轻,二十左右,脸上带着清朗的笑意,拱了拱手:“我乃公安袁易,说起来和江陵也挨着。”
张白圭也连忙作揖:“袁相公。”
怪不得和裴寂在?一处,原来同属荆州府。
几人聊着天,兵卒将龙门打?开,张白?圭要说的话顿时忘了,他抬眸望外看去,对上一双漆黑关怀的眼睛,连忙唤:“娘亲!”
他脸上不由自主?地映出几分欢快的笑意。
赵云惜也跟着笑起来。
裴寂连忙上前见礼:“赵娘子安。”
袁易不认识,没?听见方才张白?圭是如何称呼,瞧着她年轻,便试探着问:“这位赵娘子是白?圭姐姐还?是……”
生得像,年岁差得也不远。
张白?圭往娘亲跟前一站,笑吟吟道?:“这是我娘亲。”
几人寒暄着,就见张文明和叶珣也看到几人,连忙过?来。
赵云惜连忙看向?叶珣,见他面色苍白?,连忙将捂着的汤婆子递给他,担忧道?:“快回去,叶珣的身子经?不起风。”
他身子弱。
叶珣拢了拢狐裘,熬得久了,心神疲惫,确实有些眼冒金星。
他身子晃了晃,赵云惜和张白?圭连忙扶住他,同周围人告罪,说是先回去休息。
裴寂望着一行人那淡然的神色,不住感叹:“还?得是别人,瞧瞧,这分明都是解元的人才,却不动声色至此。”
袁易点头称是。
谁不知?道?,这江陵县张白?圭乃神童,从知?县到知?府,再到巡抚,他走的每一步,都极为招人喜欢。
赞扬他的文章,肯定他的品行。
“他得解元,裴兄可服气?”袁易笑嘻嘻问。
这裴寂,亦是才子出身。
“我自然是服气的。”裴寂轻哼。
他并无?任何不服气的地方。
在?荆州府府学时,早已经?对他心悦诚服。
“那叶珣呢?”袁易问。
裴寂垮了脸:“别问了。”
在?二人出现?之前,他是第一名,二人出现?之后,他成?了第三名。
被压得没?脾气。
袁易望着相携离去的几人,眸中闪过?深思之色。
此次科举考试,有才者众多,他怕是没?什么机会了。
袁易叹气。
*
几人回家后,赵云惜连忙端来姜汤,先给三人喝了驱寒,这才笑着道?:“我炖了滋补的山药羊肉汤,等会儿一人喝一碗,我再给你们放点年糕,热乎乎的吃点软和东西。”
她备得很齐全,上午在?贡院外候着,就算瞧不见人,离得近些,心里也安宁。
下午就回来炖羊肉汤,这考试最废脑子,最耗心神,想着给他们补补。
她在?盛汤,张白?圭便起身帮她端到餐桌上,笑着夸赞:“娘亲做饭越来越香了,还?没?吃就开始流口水,我感觉我能连吃三大碗!”
赵云惜心中暖暖的,温柔道?:“你喜欢吃,我多给你做。”
她将姜茶捧给他,哼笑:“别闹,喝!”
小白?圭垮脸:“啊,被发现?了。”
浓浓的姜汤又辣又甜,滋味太过?美妙,他甚为不喜。
赵云惜又递给叶珣一碗姜茶,示意他多喝一点。
叶珣捧着姜茶,脸上被烫出几分晕红来,他轻咳一声,温柔道?:“姐姐不必再忙。”
“现?在?你们仨,就吃吃喝喝睡睡,养好精神就行了,其他都是细枝末节。”赵云惜认真道?。
她那时候高?考,家里的狗都得把?嘴捂上,免得吵了她睡觉。
说起来也是经?验很足。
几人提起乡试来,一时也跟着沉默下来,张文明本来沉郁的心,顿时揭不开锅了。
他品着那句《易经?》里头选出来的词句,“中正以?观天下”,心里就乱了。
有好多想法喷涌而出,等真的写了,却只觉思绪有点乱。最后写出来,他越想越后悔,总觉得应该用另外的方式来表达。
张文明沉默不语,片刻后,顶不住压力,索性将自己的答卷默写出来,递给白?圭。
“给我看看。”他眼巴巴地瞅着。
张白?圭和叶珣头挨着头,一起看答卷,片刻后神色复杂,张白?圭抱头,教了这许多年,他爹真的……水平停留在?秀才。
科举考试并非一味考核才学,还?要懂得安国治民的良策。
潜规则也需肯定朝廷,赞誉朝堂,一味地只展露文采,对中举并无?帮助。
“爹呀,科举是一条通天梯,并非必走的路,先前已讲过?太多,其实你知?道?的。”
张白?圭温言道?。
张文明落寞垂眸:“我平日里都记得,一答卷,便混忘了。”
叶珣肯定地点头:“张叔文采过?人,读书也认真刻苦,唯独歌颂一事,不屑去做。”
心里知?道?应该这么做,下笔时,却自有一番道?理?。
张文明便沉默了。
他神情明灭,半晌才道?:“等覆试,我会注意的。”
赵云惜听了一耳朵,她想起来白?圭的挫折,索性直接坐下,拉着白?圭的手,温柔道?:“白?圭呀,在?结果没?有出来之前,任何人都有翻盘的可能。”
“你说得对,科举是一条通天梯,不是当下必走的路。”
张白?圭:?
他品着这话的味,怎么有点冲他来了。他认真地审视最近的言行和文章,并无?任何出格之处,这才放下心来。
赵云惜捏了捏他的手,这才侧眸看向?自家相公:“你快劝劝白?圭。”
张文明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吗?
他劝什么。
他那答卷一出,白?圭都跟他说科举并非必走路了,和直接告诉他不行有什么区别。
“没?事,若真得考不中,我就回家来陪你。”张文明畅想一番:“我耕田来你织布,也是一番畅快日子。”
张白?圭:……
“咳。”他满脸温柔道?:“娘,等我长大了,若身上有钱了,给龟龟留一口饭钱就成?,把?钱都留给娘花!不让娘吃一点苦!买金手镯配粉碧玺,也做织金撒花的裙子。”
他见识了顾家的富贵,知?道?官家娘子的富裕和排场,就想给自家娘亲安排上。
张文明:可恶。
这样显得他很呆。
第83章
乡试分三场,
张白?圭吃饱喝好,便洗漱过,躺在温暖的被窝里,
沉沉睡去。
被中的汤婆子格外温暖。
但考官们却觉得寒冷极了。
内帘官在誊录卷用青笔批阅,要“平实典雅、明?白?流畅、不事浮华”,
规矩明?明?白?白?,
是为中式。
将出?色的考卷挑选出?来,
由主考官最后审阅。和童生试只圈榜不出?名次不同,
这第一场也要出?次序。
此次主考官之一乃湖广按察佥事陈束,他素来有才名,撑着手中的试卷,
越看越喜欢,面露大喜:“文采出?类拔萃,难得是字也稳重平和,
有想?法,有魄力,上慰当?今,
下抚黎明?百姓。”
陈束找来原卷,
喜不自胜:“国士之才!国士之才!”
冯御史亦步亦趋地跟着陈束,见他激动完了,要开?始编写乡试录时,按住了他的手。
“陈大人,
圈不得。”他眉眼沉静。
陈束目光顿时戒备起?来,他审视地望着冯御史,
皱着眉头等他解释。
他在心里猜测,
难不成两人之间有什?么不可言说的龌龊,才让他冒着被惩处的危机也要干涉。
“在封贡院之前,
巡抚大人找过我,他是这么个意思。”
陈束面色阴晴不定?,皱着眉头道:“纵然是我上峰,也不能因为一己私怨便毁掉这样?好的试卷。”
*
“白?圭呀,你可知?,这并非我一己私欲。”顾璘坐在主位,亲自捧了茶递给白?圭谢罪,姿态恳切地作揖:“你如今才十?三,最紧要的事情是,借着年岁尚小?,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把史书先给读明?白?了。”
“此番亦能扬你才名,我会为你隆重造势,让所有人都?知?江陵张居正,等你下回参加乡试,湖广无人能挡你半分。”
“做官除了要考中进士外,名望也至关重要,十?三岁考中举人固然是一场佳话,可十?三岁能考中举人却被巡抚以?惜才的原因压下来,传播度会更广,你的才名将震慑整个大明?。”
“白?圭啊,你家世?寒微,并无世?家靠山,一身名望才是你登上天梯的一股东风。”
“况且官场如泥沼,比刀枪无眼的战场还要危险。大明?地大物博,人才辈出?,我见了不知?多少天才,在官场倾轧下,最好的结果也不过装疯卖傻苟活于世?,最惨尸骨无存,连累亲族。”
张白?圭垂眸,望着不远处闪动的烛火,那?一瞬间,心不停地下坠,如同泡在寒潭中,令他指尖都?变得僵硬艰涩。
顾璘往他手中递上一杯热茶,见他面色微白?,也有些心疼,还是认真解释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
“白?圭,你的才学必然能中举,你是知?道的,我也是知?道的。”
张白?圭缓缓地吐出?一口气。
他饮了一口微烫的热茶,这才沉声回:“大人的心,白?圭懂得。”
顾璘将所有事情解释地都?很清楚了,张居正起?身后,深深作揖,他呼吸便恢复了平稳。
“那?此番事了,居正便回荆州府去,离别匆忙,代居正向顾姐姐问好。”张白?圭眉眼灼灼。
十?三岁的举人,自然有资格和顾家小?姐结亲,但他如今落榜,再提结亲一事,便显得格外不懂事了。
顾璘把这茬给忘了。
他猛然一拍大腿,懊恼不已,却也没什?么法子,贡院一封,便是他也进不去了。
白?圭见刀子割到他身上,他知?道疼了,心情便愈加平和。
他告退离去。
看着张居正离去的身影,顾璘凝视着他的背影,兀自出?神,方才的张居正像是一杆被风雪压弯了腰的细竹,却从未妥协,借着风雪滋养,在月色中挺直脊背,成了不畏风雪的强竹。
刚走出?书房,便见寂静的月色下,立着一粉衣少女,杏眼桃腮,亭亭玉立。
张白?圭脚步微顿,他上前见礼,温和道:“顾姐姐。”
顾琢光见他小?脸微白?,薄唇紧抿,便知?他心情不佳,她递出?手中绣了许久的葫芦型香囊,眉眼盈盈:“此番挫折乃人为,你一定?要打起?精神,三年后再来武昌府参加科举考试。”
张白?圭捏着手中的香囊,神情无措,他迎着月光,少年清瘦的身姿在寒凉夜色中格外单薄,他收拾好心情,温和回:“你放心,我会的。”
顾琢光抿唇一笑,眉眼弯弯:“好,那?我等你……的消息。”
“嗯。”白圭客气作揖。
等出?了顾府,就见赵云惜正袖手立在石狮子旁,他神情中顿时带着诸多委屈,却一言不发,由着赵云惜将牵着他的手,缓缓地走回家。
待关上院门,他便绷不住了,低声道:“顾大人说,此番为了磨砺我的心性,特意叫主考官下了我的榜。”
被娘亲搂在怀里,便绷不住的哽咽出?声。
赵云惜闻言拍拍他的背,温柔道:“不妨事,我们先回江陵,三年后,再来武昌府。”
张白圭鼻音沉重:“嗯。”
他们没能隔日就回,毕竟还有叶珣和张文明要等出榜。
三日后。
张白?圭神色如常地陪着张文明?、叶珣去看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