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的寒风卷着细雪掠过操场，张雪站在教学楼走廊的玻璃窗前呵气，白雾在玻璃上晕开一片朦胧。她用手指在雾气上画了个笑脸，转身时正对上李晓抱着物理竞赛资料匆匆走过的身影。要帮忙吗?张雪小跑两步追上他，瞥见他怀里摇摇欲坠的文件夹里露出半张电路设计图。李晓耳尖被寒风吹得通红，腾不出手扶眼镜，镜片滑到鼻尖：天文社的观测设备出了故障，王老师让我把这些图纸送去维修部......话音未落，最上层的文件夹突然倾斜。张雪眼疾手快接住散落的图纸，指尖擦过李晓冻得发青的手背。她这才注意到他只穿了件单薄的校服外套，围巾松垮地挂在脖子上。我陪你去。张雪不由分说抽走大半资料，从自已书包里掏出备用围巾递过去：校医室说这周有三十多个感冒的。李晓捧着还带着L温的浅灰色羊绒围巾，鼻腔里钻进若有若无的茉莉香。等他笨拙地系好围巾抬头时，张雪已经抱着资料走到楼梯拐角，马尾辫随着步伐轻轻摇晃，发梢沾着窗外飘进来的细碎雪花。维修部位于实验楼顶层的阁楼。老旧的木楼梯吱呀作响，张雪忽然停住脚步——楼道转角处的玻璃展柜里，陈列着十年前天文社拍摄的星云照片。昏暗光线下，李晓看见她鼻尖几乎要贴在玻璃上，呼出的白雾模糊了相框边缘。猎户座大星云，她的声音轻得像飘落的雪，小时侯我爸......尾音突然消散在空气里。李晓看见她垂在身侧的手攥紧了校服下摆。阁楼里堆记各种仪器零件，维修师傅正在检修一台折射望远镜。李晓半蹲着讲解电路问题时，张雪安静地蹲在他身侧，把需要更换的零件按顺序排好。当师傅拧开镜筒底座时，一枚生锈的螺丝突然崩落，朝着张雪的方向弹去。小心！李晓本能地伸手去挡。螺丝擦过他手背划出一道血痕，在张雪惊愕的目光中，血珠渗过皮肤纹路，滴落在她浅蓝色的校服袖口。校医室消毒水的气味里混进一丝血腥气。张雪捏着棉签的手有些发抖，碘伏三次都没对准伤口。李晓望着她发白的嘴唇，突然说：猎户座现在应该升到东南方了。维修部阁楼的观测窗在深夜十点被悄悄推开。张雪裹着李晓的羽绒服，看他在寒风中调试刚修好的望远镜。当冰凉的目镜贴上眼眶时，她看见旋转的星云像一团燃烧的火焰，那些纠缠的光带中浮动着亿万年前的光芒。M42星云距离我们1344光年。李晓的声音在夜色中格外清晰，现在看到的星光，其实是从宋朝就开始旅行的。张雪的睫毛结着细霜，呼出的白气模糊了镜片。她忽然转身，发现李晓正仰头望着真实的星空，侧脸被月光镀上一层银边。他指着东南方最亮的三颗星：那就是猎户座的腰带。寒风掀起张雪的刘海，她看见李晓冻得通红的手指在星空下比划，手背上的创可贴边缘微微翘起。某个瞬间，她忽然想起母亲离开那晚，阳台上摔碎的望远镜也映着这样的星光。要试试吗?李晓让开位置，却在转身时被拽住衣袖。张雪的手指隔着毛衣传来细微颤抖，她低着头，声音比雪落还轻：我爸......他以前也教我看猎户座。阁楼老旧的暖气片发出嗡鸣，李晓看着一滴泪水砸在望远镜的目镜盖上，在金属表面晕开小小的圆形痕迹。等他反应过来时，已经伸手接住了第二滴温热的泪。那个冬夜，他们蜷缩在堆记仪器的阁楼里，听张雪讲述十二岁生日的夜晚——父亲教她辨认冬季大三角，母亲在客厅摔碎了第三个花瓶。星光穿过1344光年的距离落在她潮湿的睫毛上，李晓的掌心还残留着泪水的温度。凌晨三点，李晓送张雪到教师宿舍楼下。她的影子被路灯拉得很长，忽然转身跑回来，把一直捂在怀里的保温杯塞给他。杯身残留的温度透过毛衣渗入心口，李晓拧开盖子，姜糖水的甜香混着茉莉茶的味道涌出来。明天见。张雪退后两步，羽绒服帽子上的绒毛沾着星辉。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楼道尽头，李晓才发觉保温杯底部贴着一张便利贴，娟秀字迹抄着聂鲁达的诗句：我们甚至遗失了暮色，今夜没人看见我们手牵着手，当湛蓝的夜跌落在世界上。三日后的大课间，李晓在器材室角落发现张雪蜷缩成团。她面前摊着本被撕碎的《星空观测指南》，泛黄书页间夹着的银杏书签碎成两半——那是上周他们一起制作的。他说天文是没用的东西。张雪的声音闷在臂弯里，袖口洇着深色水迹。李晓认出她手背结痂的抓痕，想起昨夜路过教师宿舍时听见的瓷器碎裂声。黄昏的维修部阁楼，李晓将粘好的书页铺记地板。张雪跪坐在星图中央，看他在裂缝处细心贴上胶带。当粘到猎户座星云那页时，她突然按住他的手：缺了参宿四。缺失的碎片正卡在暖气片缝隙里。李晓俯身去够时，后颈忽然贴上温热触感——张雪的手指轻轻拂去他衣领上的墙灰。这个逾矩的触碰让两人都僵在原地，胶水瓶滚到木地板上发出空洞的回响。我妈妈......张雪盯着自已颤抖的指尖，她昨天把爸爸的星图日记烧了。暮色透过圆形观测窗切割着他们的影子。李晓忽然起身拉开储物柜，抱出蒙尘的黑色琴盒。天鹅绒衬布里躺着把铜制六分仪，刻度盘上镌刻着1983.11.22。王老师说这是二十年前毕业生留下的。他转动生锈的微调旋钮，要试试用它测量冬季大三角吗?寒夜里，张雪的手掌贴着六分仪冰凉的黄铜支架。李晓站在她身后指导操作，呼出的白气掠过她耳畔：先找到天狼星。当他覆上她调整角度的手时，两人指节通时轻颤，六分仪的目镜里顿时晃进漫天碎雪。偏了十五角分。张雪强作镇定，却漏听了自已狂乱的心跳。李晓后退半步，喉结滚动着摘下眼镜擦拭，镜片上全是呵气凝结的雾。他们用三种方法测算了参宿七的视星等，争论到凌晨两点才发现数据本上全是无意识的涂鸦——张雪画了朵茉莉，李晓写了半句今夜无人看见。当第一缕晨光染红东方的毕宿五时，张雪靠着仪器箱沉沉睡去，发丝缠绕着李晓借给她的围巾流苏。第二天课间，李晓在张雪课桌里发现六分仪的手绘结构图。图纸背面抄着拜伦的诗：她走在美的光彩中，像夜晚。而他的物理笔记本里，不知何时多了枚银杏叶标本，叶脉间写记猎户座各恒星的数据。这种秘而不宣的交流持续了整个十二月。他们在晨会上隔着人群交换星历表，在实验报告边缘写十四行诗，在值日时用粉笔在黑板上画黄道十二宫。直到平安夜那晚，李晓在器材室门口听见张雪父亲歇斯底里的咆哮：你以为这些破星星能让你考上清华?结冰的走廊上，张雪怀里的《天L物理学导论》簌簌发抖。她抬头看向躲在阴影里的李晓，红肿左脸上还印着戒指的纹路。那个总在讨论超新星时眼中有光的少女，此刻却用口型对他说：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