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小兵伸手撕开封条,用力地推了几下,虚掩的门吱嘎一声,开了。
“进来吧……”沈雨不解地看着冷小兵。冷小兵轻描淡写地说道:“忘了告诉你,我朋友刚刚被人给杀害了,现在正躺在殡仪馆的冷柜里,脖子上有一条这么长的口子,他看起来很糟糕,我有很多这样的朋友,他们都不太爱说话,但也不会拒绝任何人上门做客。”
一切都跟她预想的不一样,冷小兵没有让她和胡刀刀对峙,而是带她进入了一个犯罪现场,死者是她最好的朋友,唯一的朋友,现在却变成了一具冷冰冰的尸体。沈雨感觉到有人把手伸进了她的胃里,狠狠地搅动着。
“这里是案发现场,凶手用剪线钳剪断了门口监控线路,利用胡刀刀出门查看的机会,溜进了屋内,躲在门口,握着一把裁纸刀,等胡刀刀重新回到屋中的时候,他从背后偷袭了他,一刀切开了他的颈动脉,胡刀刀从轮椅上摔下去。忘了告诉你,胡刀刀是个残疾人,几年前出过一次车祸,半身不遂。就在这儿,他在你脚下这片地方断的气。”
沈雨猛然向后退了两步,地面上的暗红色如同滚烫的烙铁。
“按规定我不应该告诉你这些,但是,我现在已经被停职了,管他呢。”
“你为什么带我来这儿?你到底什么意思。”沈雨想要逃走。
“放心,胡刀刀不是你杀的,你不是嫌疑人,你有明确的不在场证明……”
沈雨打断了冷小兵的话,惊讶地瞪大眼睛:“你为什么怀疑我?”
“因为你是胡刀刀的好朋友,我想你现在不会否认了,五年前,胡刀刀出车祸的时候,是你救了他,把他送到了医院,住院手续上有你的名字,交警队的笔录里也有你的名字,你的手机装有反跟踪软件,如果我没猜错,是胡刀刀帮你装的。还有一点,胡刀刀生前一直在使用吗啡,你是医生,有足够的手段弄到违禁药品。”
“我想起来了,我是救过胡刀刀,但,吗啡……”
“吗啡不是重点。以你的手段,不会留下线索让我查到,对吗。我说了,你不是嫌疑人,你不仅有不在场证明,而且有人帮你作证……”
“什么?”
“我和夏木都可以帮你作证,胡刀刀遇害的时候,你正好在看守所,是不是很巧。”
沈雨听到自已的心跳停了一拍,困扰在她心头一个谜团被凛冽的寒风吹散了。那天,他之所以能够顺利地离开看守所,带着冰块和注射器,到榕城家园去杀害宁丽,并不是因为幸运,而是有人把胡刀刀给杀害了,吸引了警方的注意力。审讯被迫中断,大量警力投入到胡刀刀案中,她才得以从容不迫完成杀人栽赃的一系列行动。之前,她只看到了事情的表面,并没有看到另一面。现在,冷小兵把她带到了阴影里,告诉了她背后的真相。这时候她才明白,她并不是赢的一方,而跟冷小兵一样,是一枚被人利用的棋子。利用她的人正是沈海洋——她的亲生父亲。他杀了胡刀刀,给她创造机会,诱导着她,一步步成为和他一样的人:杀人犯。她又想起了关于邪恶的本质。父亲的邪恶来自于内在,生而邪恶;而她则源于后天,为了对抗恶魔,变成了恶魔。屠龙者终究会变成恶龙。
“是沈海洋杀的胡刀刀,对吗?”冷小兵说出了恶魔的名字。
“他失踪了,十六年前我就报了警,”她冷冷地回道。
“看起来,你永远也不会说出沈海洋的下落喽?”
沈雨沉默地看着冷小兵。不过,冷小兵也不再需要她的答案了,因为他的手机上刚刚收到了支队长高鹏发来的一条信息:“找到沈海洋了,速回刑警队。”
2
一开始高鹏并没有打算调查沈海洋的失踪案,拿到沈雨的口供以及她电脑里存储的何伟光的治疗视频之后,专案组的人全都按捺不住兴奋之情,开始不分昼夜地加班,准备起诉何伟光的材料。提前介入专案组工作的两名检察官也同样兴奋,事无巨细地核对警方移交的每一份证物,指导监督每一步办案程序。白川案能在他们手上告破,不仅关乎集体荣誉,更关乎每个人的前途。毕竟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不用动员,人人斗志昂扬,誓将白川系列杀人案办成铁案。机器一旦全马力开动,专案组的负责人高鹏反倒成了插不上手的闲人。闲下来之后,高鹏才想起冷小兵在病房门口跟他说的话。
高鹏给法医老顾打了个电话,让他从被撞毁的车里采集沈雨的血样,送到dnA实验室化验,然后又亲自给市局打了份报告,申请在全国dnA数据库里进行亲子关系比对。他之所以这么做,倒不是因为相信了冷小兵的判断——沈海洋可能才是白川案的凶手,而是因为这是件锦上添花的事儿。白川案告破是公安局应尽的职责,老百姓不骂街就算是表扬,但破大案的同时,捎带手找到了对警方来说很重要的证人沈雨失散多年的父亲,可就不一样了。案子轻,情意重,举手之劳便能大大扭转刑警队的形象,这么多年,泼在白川市刑警队身上的脏水,将一扫而尽,毕竟人人都爱大团圆结局。这么一想,高鹏心里多了几分得意,他很佩服自已的谋略,用一个小小手段就扭转了刑警队多年以来的被动局面。
不过,比对结果却出乎意料,既不是他所设想的大团圆,也不是冷小兵设想的真凶。
冷小兵开车返回刑警队,看到高鹏拿着一个棕色的档案袋,独自站在门口,疑惑地看着四周,仿佛空气里有什么成分不明的物质需要鉴定。他很诧异,跟高鹏共事将近二十年,从未见过这种表情。他想下车问个究竟,高鹏却快步过来上了副驾驶位。
“去泽县殡仪馆,”高鹏说道。
“殡仪馆吗?”冷小兵以为自已听错了。
“沈雨的父亲沈海洋在殡仪馆……”
“什么,殡仪馆?”
高鹏点了点头。
“我猜他不是在殡仪馆工作,而是一具躺着吹冷气的尸体。”
“是一具白骨,”高鹏打开档案袋,把刚刚拿到的dnA比对结果递了过去,上面写着一行字:两份dnA位点吻合,亲权指数大于99.99%。这意味着百分之百的肯定:“准确的说,是一具死亡时间超过十五年的白骨……”
这下轮到冷小兵困惑了:“这么说,沈海洋已经死了超过十五年了!”
“如果没猜错,是十六年,泽县刑警大队的人说,他的颅骨严重骨折,骨裂痕像蜘蛛网一样密布,应该是被某种钝器连续击打形成的,而且,舌骨也断裂了……”
“沈海洋不是失踪了,而是被人谋杀了。”冷小兵惊诧道。
“八九不离十,我已让让老顾带队先过去了,重新验一下尸,”高鹏回头望着冷小兵,声音凝滞:“还有一点,县大队的人还在白骨周围找到了一支10毫升的一次性注射器。”
“什么……”
“针头已经被腐蚀没了,变成了土壤的一部分,不过塑料很难降解,保存完好。”
“注射器里提取到什么药物成分吗?”
“目前还不清楚,”高鹏看了看表:“也许等我们赶到殡仪馆,化验结果就出来了。”
“白骨是在哪儿发现的?”
“泽县石桥下,河道清淤的时候发现的。”
那座石桥,冷小兵有印象,石桥下是一条臭气熏天的排污渠,城市生活污水和工业废水将河水染成了酱油色,腐败的厨余垃圾养育流浪狗和肥硕的老鼠。两年前,冷小兵和刘宇抓一个再逃犯,慌不择路的杀人犯从桥上跳了下去,他们俩就站在桥上,静静地看着他横穿黑水。凶犯不是摩西,没有劈开红海逃生的能力,十分钟后,在一群疯犬的围攻中,尖叫着向岸上的警察投降。他宁可被枪毙也不愿暴尸烂泥沟,成为恶犬和老鼠的口粮。现在,这条臭水沟成了沈海洋的墓地,埋葬了沈雨的希望。不知道她得知消息后,会是什么表情。
“你在想什么?”高鹏问话,打断了冷小兵的思绪。
“没什么……”
“你的判断是错的,沈海洋不仅不是个连环杀手,而且很有可能也是被凶手给杀害的,”高鹏继续说道,“现在你总该承认何伟光是真凶了了吧?”
“注射器的检测结果还没出来呢。”
“嘴还真硬。”
“就算沈海洋是被凶手给杀了,我也依旧坚持我的判断,凶手不是何伟光,另有其人。”
“证据呢?”
“没有……”
“至少得有个理由吧。”
“何伟光欠我两块钱。”
高鹏像看着一个胡言乱语的神经病一样,看着冷小兵。
“我跟夏木放何伟光走的时候,打算给他凑点钱,帮他出赔偿金——他可是身无分文的人,差点饿晕在路边——可他却拒绝了我们的好意,只要了两块钱坐公交用。”
“所以,他是个要面子的人。”
“这跟面子无关,而是尊严。”冷小兵有些激动地替昏迷不醒的何伟光辩解道:“上次在大队审讯室,我帮他泡了一盒泡面,加了一根火腿肠,他虽然饿的快要发疯了,也没有狼吞虎咽,而是客客气气地冲我们说了声谢谢,一口一口把泡面吃完,连汤都没有洒出一滴,你能想象到,这样的人会去杀人,一个把尊严看成珍宝的人,会毫无留情的杀戮,享受剥夺其他生命的快乐吗?”
高鹏沉默地看着冷小兵,他的理由虽然听起来很荒唐,但却有一定的说服力。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会找到证据证明我的想法,”冷小兵回应了他的沉默。
泽县刑警大队的解剖室设在殡仪馆的一楼把角,这样的安排省却了保存和交接尸体的麻烦,白川市公安系统得到启发后,跟民政局协议合作,在全市范围内推广这一做法。不过,遭到了很多老刑警的抵触,隔三差五跑一趟殡仪馆,可不是什么值得庆祝的事儿。
“高队,冷队,这边请,”接应他们的是一名女刑警,扎着简单的马尾辫。
“什么时候发现白骨的?”冷小兵问道。
“半年前发现的,咱们县石桥段是市青山绿水工程最后一段清淤路线,半年前工人在桥下施工的时候,发现了白骨,打110报了警。”
“半年前?”冷小兵皱了皱眉,语气中多了些质问:“为什么当时不上报支队。”
“一开始我们以为不是案件,只是一起意外事故,所以就没有上报。”
“事故?”
“白骨是被挖掘机挖出来,倒在渣土车里的时候,被司机师傅发现的,他正在一旁检查胎压,一个骷髅头从天而降,中了头彩。派出所的人先来的,由于尸骨被挖掘机的铁拳和履带狠狠地碾压过,所以他们看到颅骨上的骨裂线,以为是挖掘机弄的。而且……”
“什么?”
“石桥这地方有点邪门,曾经发生过多起跳河自杀的事件,所以……”
“派出所上报给大队,大队的人认为这是一起很久之前发生的自杀事件。”
女警怯生生地点了点头:“我们按照正常的流程,从钙化严重的白骨里提取了dnA,放到失踪人口数据库里进行了比对,没有找到匹配项,这事儿就搁置了。直到昨天,顾法医给我们打电话问,我们才知道……”
如果不是冷小兵请求高鹏比对沈雨dnA,也许这具白骨还躺在殡仪馆无人问津呢。
说话间,三人走进了解剖室,老顾和助理围绕着聚光灯,站在不锈钢解剖台前。
银色金属台上摆放着一具完整的人骨,被淤泥掩盖多年,骨头表面发黑,如同大火中烧焦的遗迹。法医们经过三个小时的努力,拼出了沈海洋的样子。男,身高一米七五左右,死亡时年龄为35到40之间,死因为机械性窒息合并机械性损伤导致的颅骨粉碎性骨裂,死亡时间15到20年,无法精确判断。
“能确定……”
不等冷小兵说完,老顾飞快地点了点头:“实验室做了二次化验,就是沈海洋。”
冷小兵拨开围观人群,走到了不锈钢前部,看着他的脸。颅骨上两个黑洞洞眼睛,仿佛两眼深邃不见底的矿坑,凝视着冷小兵,他问他,我究竟是怎么死的?
“注射器化验结果出来了吗?”
“出来了,”老顾脱掉橡胶手套,把手机递给高鹏,上面有刚刚发来的毒理检验报告。
“肌松药……”老顾点了点头,高鹏又对着冷小兵重复道:“果然是肌松药。”
你是被连环杀手杀害的,在你死去之后,连环杀手出现在了你女儿沈雨的生活中,取代了你,成为了她的父亲,并且一步步诱导着沈雨去杀人,他欺骗她的灵魂,扭曲她的心灵,把她培养成了恶魔。现在,她的身体里流着的已经不是你的血,而是连环杀手的。白骨咕噜噜地滚动着,撞击不锈钢台发出刺耳的尖叫声。痛苦令他不能瞑目。连环杀手不仅剥夺了他的生命,还剥夺了女儿的灵魂。父亲想要跳下解剖台,冲出停尸间,想要回到女儿身边,做个好样的父亲,跟凶手一决胜负,救回迷途的女儿。冷小兵按住了他。他把手放在他破碎的枕骨上,超度他备受折磨的亡魂。骨裂细纹如同冰面的裂痕一样,刺痛,寒冷。
“放心,我会帮你的,”白骨安静了下来,冷小兵转头看着老顾:“能做颅骨复原吗?”
老顾点了点头:“得把他带回支队做复原,县大队的条件不具备。”
“我来吧,”冷小兵抱起沈海洋,将他身体的每一部分装入白色证物箱。
办完手续,贴上标签之后,沈海洋连同所有证物被移送到下一个中转站。
颅骨复原需要至少24小时,冷小兵和高鹏没有跟随法医返回警队,而是拿了几张照片,来到了泽县石桥。原本想看看案发现场,不过,结果却令他们失望。清淤工作完成之后,石桥下的河道进行了彻底的改造,工程推进的比火箭升天还快。现如今,这里已经变成了一个清水环绕,绿草嘤嘤的公园,周围耸立着几栋刚刚开盘的新楼,既没有谋杀的气息,也没有污水的臭味。身着白衬衣的售楼人员正带着客户在公园里转悠,一边绘声绘色地描述着入住之后的景象:周围没有高层建筑,视线一览无余,可以远眺森林公园,出门跨过一条马路就是石桥公园,我市新建的最漂亮的沿河公园,市青山绿水工程的重点段,入住之后,每天都可以带着孩子散步,沿河可以一直走到市中心,尽享天伦之乐。
冷小兵和高鹏苦笑,只好对着照片,努力在脑海中还原着案发现场。
“也许再过几年,人们会把白川案忘得干干净净,时间会治愈这座城市,”高鹏感慨。
“现在你总该相信我的推断了吧?”冷小兵问。
高鹏看着他。
“何伟光家里和身上找到的所有证物里,都没有关于沈海洋的。因为陷害他的人不知道沈海洋死了,更不知道他也是被凶手杀死的,栽赃的时候没有考虑到这一点。”
高鹏陷入了沉思之中,正在这时候,高鹏的手机响起,他到一旁接电话。冷小兵从石桥旁的小径下去,一边在脑海中想象着沈海洋被连环杀手杀害的整个过程,一边推测导致这一幕发生的前因后果。
县大队发现的证物里有一张十六年前的旧长途汽车票,由于车票放在钱包内侧的防水层里,被意外地保留了下来。已经褪色发白的旧车票经过化学药剂的浸泡,呈现出了真实面目。2001年9月2日,从白川市长途汽车站到泽县,发车时间为13:30,票价为10元。白川市区到泽县的距离大约有20公里,当时没有高速也没有二级路,冷小兵印象里,只有一条破破烂烂的乡道,20公里走乡道耗时需要一个小时左右。泽县车站距离发现白骨的石桥,中间只隔着一片小树林,穿林而过,也就十分钟。如果沈海洋在泽县车站下车后没有停留,那么他的遇害时间基本上可以锁定在下午三点左右。之前,夏木调查时候,发现过一条重要的线索,凶手在12:05离开夏木家之后,用楼下的公用电话给沈雨打过一个电话,但只响了一声便挂断;然后在13:10分的时候,凶手又从白川市长途汽车站第二次拨打沈雨家的号码,这次电话接通了,通话时长36秒——36秒只够约定时间和地点,关于这一点,夏木的判断没错。但是,警方从夏木家楼下公用电话上采集到的指纹却不是凶手的,而是沈海洋的。为什么会这样?冷小兵突然弄清楚了当时发生了什么:沈海洋先跟踪凶手,来到了印刷厂家属院,第一次拿起公用电话,提醒夏金兰小心,但夏金兰误以为这通电话来自于正在追求她的男人,忽略了其中的危险;不得已的情况下,沈海洋第二次打通了刑警队电话报警,冷小兵和李岚接到电话后出警,但他们晚了一步,不仅没能阻止凶手杀害夏金兰,反而因为冷小兵的软弱和疏忽,导致凶手逃走;这一点,是沈海洋没有想到的。冷小兵推断,沈海洋的第三个没有接通的电话,原本是想给沈雨报平安的,但没想到从夏木家走出来的人不是警察,而是凶手。沈海洋意识到出了大问题,被迫挂断电话,跟随凶手上了300路公交车。在公交车上发生了什么,不得而知,可以推测的是,凶手在公交车上发现了自已被跟踪,并且认出了沈海洋,于是决定动手除了他。凶手在长途汽车站买了一张前往泽县的车票,把沈海洋引诱(或挟持)到石桥,将其杀害,并抛尸。至于为什么是泽县石桥,不得而知。但冷小兵心里隐隐浮现了一个可怕的答案,沈海洋尾随凶手,打电话报警,都说明他显然知道他是个杀人犯,而且不只杀了一个人。那么,既然沈海洋意识到了危险,就不可能在长途汽车站打电话给女儿,要他到石桥汇合,这显然会让沈雨也卷入到危险之中。只有一个合理解释,那就是在长途汽车站打电话的人不是沈海洋,而是凶手。凶手故意把沈雨骗到了泽县石桥,沈雨的出现让沈海洋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为了保护女儿,他决定跟凶手拼命,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医生哪里是经验丰富的连环杀人犯的对手。沈海洋付出了生命,也没能阻止凶手伤害沈雨。他更加想不到,凶手没有伤害沈雨,而是将她变成了魔鬼。
沈雨将凶手错认为亲生父亲,显然是被误导了。可是凶手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不直接杀了沈雨,却要把她变成和他一样的杀人犯?凶手和沈海洋究竟有怎样的深仇大恨,以至于肉体毁灭不足以表达这种愤怒,而要杀人诛心。冷小兵脑海里突然浮现起了殡仪馆里那个死于沈海洋手术刀下的无名女孩,无人认领的骨灰盒,也许她是解开所有秘密的关键。沈海洋毁了那个女孩,而对女孩很重要的某个人也用同样的方法,毁了沈海洋,把沈雨变成个疯子,杀人犯。殡仪馆,解开秘密的关键在殡仪馆那个女孩的身份。
“你需要几天时间?”高鹏从石桥上下来,到冷小兵身边问。
“什么?”
“你不是说凶手不是何伟光,也不是沈海洋,而是另有其人吗?”见冷小兵点了点头,高鹏继续说道:“给你几天时间,你能找到他?并且找到证据?”
“你相信我的判断了?”
“不信,但我愿意给你点时间,毕竟这是白川案,起诉之前应该再慎重点。”
“起诉?”冷小兵惊诧地看着高鹏。
高鹏晃了晃手机:“刚刚专案组的人给我打电话,说已经准备好了起诉何伟光的材料,市局打算先开个新闻发布会,向社会各界通报白川案的进展情况。”
“所以,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
“最迟后天中午,给我一个人名或是地址,不然,这件事到此为止。”
没等冷小兵回答,高鹏给出了最后期限。到此为止意味着什么,他们都很清楚。
3
第二天天不亮,老周还在酒劲儿中做着梦,夏木便爬出了帐篷,收拾好东西,准备开车离开护林站。黑背犬听到了发动机声音,从木屋里跑出来,欢快地围着夏木摇尾巴,并用嘴巴衔住夏木的包。夏木揉了揉它的头,它依旧撕咬着包不肯松开。夏木把手伸到了包里,握住了冰冷的木柄,那是从林场的枪柜里找到的一支短管猎枪,他曾经用这支枪击毙了一个盗猎分子,将另外一个打成重伤。枪托上还有血的余温,枪口散发着火药的味道。黑背犬仿佛有透视眼,看到了黑洞洞的枪管,也看透了夏木的心思。它若能开口,一定跟姥爷一样,劝他不要再去报仇了,那会把他尚未开始的人生毁掉。夏木突然想起被沈雨推下烂尾楼的肖华军,那个老人曾经说过,他的儿子并未死去,灵魂居住在狗的身体里。夏木蹲下身子,看着黑背犬的眼睛,感受到了姥爷的灵魂。他害怕了,用力撕扯着,从姥爷的手里夺过了包,嘶啦一声,包裂开了一个口子,枪管露了凶残的面孔。黑背犬也被吓住,怯生生地退后几步,蹲在角落,呜呜地叫唤着。劝阻失败,对话终止,他们变成了敌人。夏木心中的仇恨从来没有熄灭过,现在烧的更旺了。
他扔下了一封信,开着丰田酷路泽逃出了森林。老周不是个酒腻子,但昨天晚上,他为了打开话匣子,喝了不少酒。夏木一小口,他一大杯,加了枸杞的鹿茸泡酒喝起来很甜,就像蜜糖水一样,不知不觉,后劲十足。那些酒够他醉上三天三夜了,等他发现短管猎枪被偷,夏木已经返回了白川。信上交代了接下来老周要干的事儿,把自已打伤,然后报警,说夏木抢走了枪,这样他就不用承担失职的过错。夏木还把姥爷的一大笔抚恤金全都留给了他,希望他能帮忙安葬姥爷,若将来他也死了,就把他和姥爷、妈妈安葬在一起,每年给他们一家三口扫扫墓。这笔抚恤金权当是办后事所需的费用。
黑背犬在院子里嚎叫了很久,直至车子消失不见,森林重归平静,吠声才停止。
刘宇捏着油条,拎着豆浆,哼哼欢快的小调,走进队长办公室的时候,看到冷小兵缩成一团,躺在沙发上,像一个孵蛋的大母鸡,露出了不太自然的神情。冷小兵被停职后,刘宇这个代理队长就把办公室据为已有了。
“嗨,习惯了,我都忘了这办公室现在是你的了,”开门声惊醒了冷小兵。
“冷哥,你别误会,我就是暂时,这办公室将来还是你的。”
“别啊,我都被停职了,说不准过两天,我就脱衣服走人了。”
“别开玩笑啊,谁不知道重案队离了你……”
“离了谁都能转,”冷小兵的电话响了起来,他看了一眼,扬长而去。
“冷哥,冷哥……你别瞎想啊,大家都等着你回来主持工作呢。”
“你帮我把东西收拾好,扔我车后备箱里,我估计,明天我就得滚蛋。”
冷小兵大声喊着,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命运惨淡。刘宇从队长办公室里出来,尴尬地看着他的背影。办公室里其余的人也都纷纷探头,狐疑地望向刘宇,仿佛在说,是你耍手段把冷小兵挤走了吧。刘宇决定保持沉默。冷小兵说的没错,明天新闻发布会召开之后,他就得滚蛋了。人们只会记住,白川案是在他刘宇手上告破的,荣誉属于他,未来也属于他。至于冷小兵,很快就会被人们忘记,抛却在旧尘埃里,变成了无人问津的垃圾。没有人会知道,这十六年来,他是唯一一个坚持要查白川案的人,更没有人会记得,他为了查案把自已的生活都毁了。刘宇嚼着油条,一言不发,转头走进了办公室。
老顾在法医室门口等着冷小兵,走廊里的黑漆漆的,如同一条隧道。
“复原结果出来了吗?”
“出来了,你要进去看看吗?”
冷小兵在黑暗中沉默了几秒:“晚点,我想现在,有人比我更想见到沈海洋。”
冷小兵转身,重新消失在了黑暗中,老顾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没有发出声。
助理从洗手间里出来,手上还沾着水滴。滴答滴答的声音,催的人昏昏欲睡。老顾想回宿舍睡一会儿,但又怕睡着了会做噩梦。昨天晚上到今天早上,他们花了17、8个小时,根据电脑里计算出的模型复原出了沈海洋的颅骨,当胶泥塑造的脸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突然觉察到了一种残忍。生命不过如此的念头一闪而过。他让助理找来一块白布,遮住了脸,然后才给冷小兵打了个电话。
“你去睡会儿吧,我在这儿守着……”
“守着?顾老师,咱们的工作已经结束了,你也去睡吧。”
“不,我得等等她。”
“等谁?”
“她。”
她有一张白如骨瓷的巴掌脸,光照在皮肤上,透出微青的毛细血管。透明皮囊之下,是一副比金属还要坚硬的骨骼。当她得知胡刀刀被父亲杀害的时候,她觉得自已变成了电影里的金刚狼,手背上长出了寒森森的匕首。恨意凝结在匕首上,唤醒了她的知觉。在她亲手杀害宁丽,把尸体浸泡在填满冰块的浴缸里的时候,她觉得自已生性邪恶,对生命毫无同情,只是一具行尸走肉。她觉得自已和父亲一样,身上有连环杀人犯的潜质。但是当冷小兵告诉她,胡刀刀死了的时候。她却感受到了痛苦,曾经和胡刀刀相处的画面一一闪过,就如烂俗电视的煽情段落。痛苦变成了眼泪,很快又变成了愤恨。那一瞬间,她明白了,虽然她身体里流着连环杀人犯的血,但她和他却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她原本憎恨杀戮,憎恨失去亲朋,更憎恨自已变成杀人犯。胡刀刀的死,让她几乎动摇的信念重新坚定起来。她告诉自已,她是俄狄浦斯,她必须亲手弑父完成救赎。
她凝视着电脑屏幕上的合照,父亲一手握着手风琴大赛一等奖的证书,一手搭在她的肩膀上,笑的那么骄傲。她伸手碰了碰他的脸,只是冰冷的屏幕。他躲在后面,看着她。就在这时候,冷小兵突然从外面闯了进来,身旁跟着一个护土,无力地阻拦着他。
“你不能进去,没有预约不能进去,你……”
“沈医生,看来我上了你的黑名单啊,”冷小兵粗鲁地推开了护土,走到办公桌前。
沈雨急急忙忙想要关掉电脑,但动作还是慢了一拍,冷小兵看到了屏幕上的合照。
“我记得没错的话,你去派出所报案的时候说过,沈海洋失踪的时候,把所有东西都拿走了,包括你们的合照。我还记得,你说你爸的右手只有手掌烧伤,手背没有,手背上只有划痕和咬痕,这照片看起来并非如此,你说谎了。”
沈雨直接关了屏幕,冷冷地问:“你有什么事儿。”
“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像你一样,身上藏了这么多秘密。”
“如果没有事儿,请你马上离开这儿,不要打扰我工作。”
“很不幸,有事儿,很重要的事儿,”冷小兵扭头看了看站在门口进退为难的护土,又回头看着沈雨说:“跟我去一趟刑警队。”
“传唤?审讯?还是问询?你有手续吗?”
“我找到沈海洋了,他现在就在刑警队,等着见你。”沈雨猛然愣住,揣度着这句话的真假。冷小兵接着说道:“这十六年来,你从来没有见过他,对吗?你以为他杀了很多人,躲起来了,不敢露面,不敢见你。所以你才会利用何伟光来当替罪羊,为了帮他脱罪。你以为只要警方抓住凶手,破了白川案,你父亲就不用再躲躲藏藏,能够光明正大的回到你身边,你们就能像以前一样,幸福美满的生活在一起了,对吗?”
“我不知道你在胡说什么。”
“你计划的确很完美,不过,你犯了一个致命错误。”
“什么?”
“你会知道的。”
老顾坐在门口的长椅上,眯着眼睛打盹,怀里抱着个u型枕。脚步声从走廊一头传来,他猛然惊醒,u幸枕跌落在地,悄无声息地滚到了角落。骨瓷一样白色的脸,穿过黑色的隧道,走到了法医室门口,身后跟着冷小兵。她来了,站在他们面前,看着法医室的招牌,一脸的疑惑。说是疑惑,却也不是。法医室三个字就是最直白的答案,只有死人才会来的地方。沈雨脸上的神情很绝望。那绝望让她更加透明,仿佛稍稍吹口气,她便会破碎满地。
老顾过去推开了门,动作轻柔无声,仿佛一只老猫,蹑手蹑脚迈入墓地。
法医室里空荡荡的,加了一夜班,老顾把实习生和助理都赶回了宿舍,独自等待。
不锈钢解剖台的正对面放着一张桌子,顶上悬着一盏无影灯,这场景让沈雨想起了医院。她有点恍惚,就仿佛她不在法医室,而是在病床前照顾刚刚做完手术的父亲。老顾神兽按下按钮,无影灯亮了起来。桌上摆着一件东西,东西上罩着白布。一尘不染的白色,让人不忍破坏。冷小兵和老顾闪到了一边,望着沈雨。她苍白的皮肤跟白色的布融为一体,分不出层次,辨不出棱角,只有手在扯动布的时候,哗啦啦荡漾开的白色晕轮,像直视太阳一样令人眩晕。伊卡洛斯靠近太阳的时候,蜡和羽毛做成的翅膀融化了,他见到了死亡。沈雨也见到了死亡。
胶泥雕刻出来的沈海洋跟沈雨电脑屏幕上的父亲一模一样,嘴角眉眼,脸型轮廓,无一不同,冷小兵甚至怀疑老顾事先拿到了沈海洋的照片,照着照片一点点捏出了这张脸。老顾看透了他的想法,苦笑着摇了摇头。
几秒钟,还是几分钟,时间停止不动了,直至一声嚎叫从沈雨的喉咙里发了出来。
死神控制了她的身体,剥夺了她的情感,将她扔在荒野里,令她变成了一只野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