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小兵和老顾站在一旁,没有过去安慰和劝说,语言失去了意义,只有耐心等待。
绵延不绝的痛苦从她腹腔里涌出来,经过气管,挤出喉咙,充溢在除了眼睛之外的每一个角落。眼泪从表达痛苦的版图中消失了,眼睛变成了两个绝望而虚空的黑洞。痛苦像质量过大的黑洞,吸走了一切。她的身体,她的重量,她的灵魂与存在,照射在她身上的光,全都被痛苦的黑洞吞噬了。她消失在了原地,声音也不见了。
半个小时后,冷小兵把她带到了询问室,拿着老顾出具的尸检报告以及泽县刑警大队的卷宗。高鹏也闻讯赶了过来。冷小兵从饮水机上接了一杯热水,放到了沈雨面前,水蒸气飘飘荡荡的,带给她一丝丝微弱的暖意。
“你们在哪儿,找到了他?”她的声音凝滞,仿佛失声太久,声带长了锈。
冷小兵把卷宗和尸检报告放在了她面前:“你和白骨的dnA点位吻合……”
“我以前学的是法医,我看得懂……”她打开了卷宗。
冷小兵没有再说话打扰他,而是扭头看了看高鹏。
高鹏也是一脸的诧异,显然,沈雨悲伤痛苦的程度出乎了他的意料。
大约又过了十几分钟,沈雨终于看完了卷宗,缓缓合上,抬头看着二人:“报告上没有说他具体的死亡时间,只说在十五到二十年之间。”
“白骨化的尸体很难推断准确的死亡时候,更何况一直埋在污泥下……”高鹏道。
冷小兵点了点头,接着高鹏的话说:“但是有一些辅助证据可以证明他的死亡时间是十六年,我不能百分之百确定,但概率很大,”冷小兵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了几张照片,放在了沈雨面前,指着那张经过化学处理后显影的旧车票说:“准确的说是2001年9月2日,下午三点左右。你父亲在1:30的时候,从白川市长途汽车站上车,坐上了前往泽县的大巴,一个小时左右抵达泽县汽车站,下车后,经过这片树林,抵达石桥,在石桥下被人杀害,”冷小兵从卷宗里找出发现白骨时勘查人员拍一组照片:“泽县石桥,你有什么印象吗?”
沈雨猛然愣住。十六年前的那天中午,父亲在泽县长途汽车站跟她匆匆告别,消失在了树林里。她穿过树林之后,看到了石桥。她站在石桥上哭泣,大声喊着“爸,你在哪儿,你别抛弃我”。按照冷小兵的推断,父亲正是在她站在石桥上哭泣,呼喊的时候,被人杀害的。她在桥上泣不成声,他在桥下痛苦死去,这一画面深深地刺痛了她。
“他去泽县石桥干什么?有什么特殊的理由吗?”冷小兵问道。
“那天中午一点多的时候,他给我打了个电话,说医院派他临时去出差,让我去泽县长途汽车站给他送衣服,石桥距离车站不远,中间隔着一道小树林。”
“不,你弄错了……”
“弄错了?”
“我们核实过了,医院那天没有派他出差,打电话让你去车站的人,不是沈海洋。”
“不是他?”
冷小兵点了点头:“打电话给你的人,是杀害他的凶手。”
“凶手?”
冷小兵再次点了点头,扭头看了看高鹏,征询他的意见,高鹏也点了点头
“我们在石桥下,还找到了杀人凶器,”冷小兵又拿出几张照片,放在桌上。
照片上是一支保存完好的一次性注射器,针头已经生锈了,但不难看出折断的痕迹。
“注射器里检出了泮库溴铵的成分,你应该很熟悉,白川案的凶手最喜欢用麻醉药和肌松药来控制受害人,杀害你父亲的人,就是白川案的凶手。”
沈雨神情大变,身体如同被卷入滔天海浪,起伏不定地摆动着。残留在她心头的迷雾被狂风吹散了。凶手冒充父亲打电话,把她引诱到了泽县长途汽车站,父亲全然不知道,所以在车站门口看到她的时候,立刻意识到她已经掉入了圈套,所以才会张皇失措。父亲那天说他要离开一段时间,并不是因为自已杀了人,更不是想要抛弃他,而是想保护她。父亲在人群中寻找凶手,跟随着他进入小树林,想要把他除掉,但没想到却反遭杀害。警方当时将沈海洋误认为凶手,并把他的体貌特征以及右手伤疤画在了悬赏公告上。沈雨在回家路上,拿到了悬赏公告,同样被误导,将父亲当成了连环杀手,这是一切悲剧的开端。但后来的事儿,却让她有些疑惑。如果父亲在9月2日那天已经遇害,那么隔天晚上,也就是9月3号晚上,她收到的两封信——一封让他清理痕迹后去报失踪案,另一封则编造了一个跟人私奔的谎言——究竟是怎么回事?她反复把信上的字迹跟父亲以前的笔迹做过比对,绝不可能是他人伪造。难道冷小兵推测错了,凶手并没有立即杀害父亲,而是逼着他写完信,才将他杀害?但很快,她就意识到,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因为除了那两封信,她还收到过贺卡,贺卡上的“生日快乐,小雨,爱你的爸爸”同样出自父亲的手迹,就算凶手从一开始就做好了计划,逼迫沈海洋在很多张贺卡上写祝福语,但,还有一个无法解释的破绽。最后一份礼物,凶手命令她去杀害宁丽,照片背后的地址“榕城家园b区2号楼306”以及纸条上记录的宁丽的活动路线,全都是手写的,她同样做过比对,和父亲的一模一样。凶手不可能在十六年前就预料到未来,除非凶手本来就和父亲的笔迹一模一样。这个细思极恐的细节让沈雨感到背后一阵发凉。凶手究竟花了多长时间练习,才让他笔迹和父亲一模一样?可是他又如何能够拿到父亲的手稿?难道说凶手跟父亲很早之前就认识?朋友?还是——安定医院的患者。没错,凶手是安定医院的患者,这就是为什么他这么了解沈海洋,并且要求沈雨把父亲的所有病例都销毁的原因,因为他的身份就隐藏在其中。
沈雨猛然扭头,看着背后,仿佛有人在背后冷冷地看着她。
冷小兵和高鹏也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有一堵经常被人踢来踢去,蹭满污渍的蓝漆墙。
“现在你可以承认,何伟光不是白川案的凶手,而是一只替罪羊了吧?”
沈雨抬起头,看着冷小兵,目光冰冷且绝望。
“凶手利用你对父亲的执念,引导着你陷害了何伟光,你以为你替沈海洋脱了罪,实际上你帮的人是凶手,是你的杀父仇人,告诉我,你是怎么做到的,”冷小兵咬着牙,仿佛每个字都是一根针:“他是谁?这十六年来,你们是怎么联系的?他躲在那儿?”
“你不希望凶手就这么逍遥法外吧,把你知道都说出来,我帮你抓住他,判他死刑。”
“他是谁?”
“何伟光,你们已经抓住他了,谢谢你,冷队。”
沈雨站起身来,离开了询问室。
冷小兵如同狂躁不安的狗,想要冲出去咬人。高鹏一把抓住了他,摇了摇头。х06
“用用脑子,如果沈雨承认何伟光是替罪羊,不就等于承认这一切都是她干的?”
“可是她在帮杀父仇人?”
“她也在帮自已,她是不会认罪的,凶手也许要永远的逍遥法外了。”
沈雨不会让凶手逍遥法外的,以他对她的了解,她会设法找到他,亲手杀了他。
“新闻发布会什么时候召开?”
“什么?”
“新闻发布会,明天中午吗?”
“你是不是真傻了?刚才你询问沈雨的时候,我已经弄明白了,何伟光的确不是凶手,我们不能被沈雨牵着鼻子走,我决定取消新闻发布会,暂缓移交检察院,让专案组的人继续调查白川案!”
“不,你得开新闻发布会,要大张旗鼓的公布凶手落网的消息。”
“什么?”
“我不会害你掉乌纱帽的,说不定还能帮你连升三级。”
“你到底想干什么?”
“凶手利用沈雨制造替罪羊的目的是什么?是脱罪。如果警方宣布案件告破,真凶才会浮出水面,到时候,我们才有机会抓到狐狸。”
“那么,你想怎么做?”
“现在能够找到凶手的人,只有沈雨,接下来,我会盯着沈雨。”
“理由呢?监视居住需要理由。”
“不需要理由……”
“没有理由拿不到批条!”
“不需要批条,我都替你想好了。”
“哦?”
“接下来你要把我开除出警队,我会以个人身份盯着沈雨。沈雨找到凶手,或是跟凶手见面的时候,我会抢在她前面,把那个人抓住,带回刑警队,交到你手上。”
“别开玩笑,我无缘无故把你开除了,支队还不闹翻天。”
“开除我的理由都给你想好了。”
高鹏眉头紧锁:“什么理由?”
“十六年前,我是持枪进入现场的,我用枪对着凶手的脑袋,本来可以一枪打死他的,可是我害怕了,我浑身颤动,连扳机都扣不动,我放走了凶手,这一切夏木都可以作证,这么多年我一直在说谎,我根本就不配当个好警察。”
高鹏傻眼了,错愕地看着冷小兵,还想再次求证。
冷小兵却掏出了一张光盘,塞到了高鹏手里,扬长而去。
光盘里的内容,是他放走凶手之后不久录的。他原本打算自杀,把这张光盘留在现场,当做遗言,这样大家看到后就明白他为什么要自杀,不用再深入调查。没想到一晃十六年,他才下定了决心,走出了最后一步,说出了真相。
高鹏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晃了晃那张光盘,光盘盒上写着:2001年10月。
4
老城区到处都是断壁残垣,钢筋从水泥中露出,如同折断的白骨刺破了皮肉,白森森触目惊心。拾荒的人分成了三类,一拨人是开着货车,最不济也是一辆脚蹬三轮,浩浩荡荡将水泥啃噬,将钢筋,铝合金门窗,旧家电,大宗废纸,等等一切可以卖钱的东西整车整车拉走,他们是有组织的屠夫,交了过路费,大刀阔斧地劫掠死去的城市;另一拨人则是秃鹰,不隶属于任何组织,也不服从管理,在屠夫之后啃噬城市的腐肉,虽然没有整块的肉可供享用,但依旧能用坚硬无比的喙来饱腹,吃它个满嘴流油膘肥体重;剩下的一群人则是蚂蚁,他们的组成复杂,有的是丧失劳动能力的老人,有的是人生失去航向的流浪汉,有的则是不愿搬离家园的旧住户,目的也不尽相同,大部分苟延残喘,极少数是堂吉诃德。蚂蚁抱成了团,又相互陌生。在已经被屠夫和秃鹰反复翻卷过的地面上,寻找着零星的“宝贝”,比如一个铁皮的文具盒,一双鞋底磨平但鞋面尚完好的旧鞋子,被人抛弃的脏娃娃,或是未开封的过期零食。
安定医院拆迁的最后日期马上就要到了,老黄在送货单上签字,搬家公司的大卡车拉走了最后一车东西后,他便孤零零地站在院子里,像一个即将失去记忆的阿兹海默症患者,凝望着过去。他在这里工作了快四十年,所有的回忆都跟眼前的三栋综合楼以及后面的一排平房密不可分。现在,这些承载了他一生故事的建筑将被拆除,他感觉拆掉的不是楼,而是身体的某些部分。想到回忆将没有安生之地,他便叹息了起来。为了掩盖失落,他从角落找到了一把破扫帚,开始清扫院落。不远处有很多双眼睛,屠夫,秃鹰,蚂蚁都已经嗅到了猎物即将倒下的气息,集结成了军团。一场期待已久的死亡,一场蓄谋已久的狂欢。老黄感受到了吃人的目光,扫地的动作也变得迟缓,慌乱。
“黄老师,”有人门口喊了他一声。
“小雨,”老黄扭头,看到了沈雨站在院门口。
“我听说你出了车祸?没事儿吧?”
“没事儿,”沈雨已经预感到,再问下去,老黄肯定会打听白川案的消息,而她现在最不想听到的就是何伟光和白川案,迅速换了话题:“我想请您帮我个忙。”
“帮忙?”
“回忆一个人。”
“回忆一个人?”
沈雨从斜挎包里拿出了一张临时的工作证,红色塑料封皮,年代久远,塑料已经不再柔和,摸起来像是硬硬的铁皮。工作证里的钢笔字被水浸泡过,已经看不清具体的内容,只剩下一坨一坨蓝盈盈的墨色,以及几个完整却无法拼凑出任何信息的字。证件上贴着张黑白一寸照,照片上的人看起来很年轻,十八九,二十出头。老黄眉头不解地凝成了疙瘩。
“这东西哪儿来的?”
“在我爸的遗物里发现的。”
“遗物?你爸他……”
沈雨点了点头:“公安局的人找到了他的尸骨,通知我去认尸了。”
老黄愣住,同情地看着沈雨,并误以为临时工作证是遗物的一部分,认真地回忆起来。
沈雨要的就是这种效果。工作证是十六年前她在清理父亲物品的时候,在他办公桌的抽屉角落找到的。当时她并没有在意,只是顺手放到了档案袋里。直到冷小兵把她带到法医室,告诉她沈海洋是被凶手杀掉的时候,才想起了这个细节。离开刑警队回到家之后,她翻出了工作证,将上面残留的字跟凶手留给她的两封信,贺卡上的祝福语以及榕城家园的信息进行了比对,证明出自同一个人之手。这个人跟父亲的交集颇多,不仅能模仿他的字迹,而且还在安定医院工作过。沈雨对父亲身边的人非常了解,但她仔细记忆,愣是没想起一寸照上的人是谁。她没有见过他,也从未听父亲提起过他,他像一个若有若无的影子,却藏在父亲办公桌的抽屉里。工作证上的姓名和籍贯已经模糊,只有年龄一栏,露出半个“8”字,看起来应该是18岁,或是28岁。
“我想起来了,是他,”老黄想了半天终于响起来,打断了沈雨的思绪。
“他是谁?”
“胡山泉,对,没错,他叫胡山泉,是你爸最好的朋友……”
“我从来没听我爸提起过这个名字,你没记错吧?”沈雨眼睛里蒙着一层疑云。
“不会记错的,你出生那一年,胡山泉离开了医院,走的时候,他们俩还打了一架,”老黄扭头看着院落前花坛,花木都已经移走,只剩下一堆砖头和泥巴:“就在这儿,应该说不是打了一架,而是你爸按着胡山泉打,把他打得头破血流,好多人过来拉架都拉不开,你爸有点发疯了,一边打还一边说,滚蛋,永远也别让我看到你,滚蛋……”
“你知道他们,为什么会打架吗?”
老黄摇了摇头:“没人知道,胡山泉离开安定医院之后,再也没有回来过,你爸也不许任何人提起胡山泉的名字,很快这件事就翻篇了,现在你爸也去世了,大概只有胡山泉才知道他们闹掰的前因后果吧。”
胡山泉,沈雨默念着凶手的名字,这个魔咒从她出生那一天就开始发挥作用。
“您刚才说,胡山泉和我爸是好朋友?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说来话长,”老黄缓缓道:“胡山泉是1981年被人送到安定医院的,哦,我刚才没说明白,胡山泉其实并不是安定医院的医生,而是个病人。”
“患者吗?我看过我爸的所有病例……”老黄愣了一下,他记得沈海洋治疗过的所有病例都已经不翼而飞了。沈雨意识到自已说漏了嘴,补充道:“我爸以前经常让我看病例,他想把我也培养成心理医生,我不记得有胡山泉这么个人。”
“你记得没错,准确的说胡山泉不是病人,而是一个疑似病人。他是被人送到安定医院做精神鉴定的,临时工作证是你爸后来跟医院申请,帮他办的。”
“哦?”
“对,他是被村委会和派出所的人送来的,原因跟他姥爷和姥姥的死有关,”老黄指了指那排平房:“他刚来医院的时候,就住在后面的平房里,那屋子后来被当成了杂物间,一直没动过,你想去看看吗?”沈雨点了点头,老黄带着沈雨朝综合楼后面走去:“胡山泉是个孤儿,据说他妈妈脑子就不太正常,不知道被谁给祸害了,生下了他。孩子出生之后,胡山泉的母亲就走丢了。上世纪七十年代的事儿,那时候不像现在,村里走丢个疯子,也不是什么大事儿,根本没人费工夫去找。妈妈走丢之后,胡山泉就跟着姥姥和姥爷长大,一直到1981年,二老因为煤烟中毒去死,他成了孤儿,他们把他送到了安定医院,没记错的话,那年他十四岁。”
“为什么要把一个孤儿送到安定医院?不是应该送到孤儿院之类的地方吗?”
“因为他跟姥姥,姥爷的尸体在同一个屋檐下,住了十几天。”老黄停顿了一下,看到沈雨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他家住在村外后山,很少跟村里人来往,一个上山采药的人经过的时候,看到胡山泉坐在院门口,吃一碗长了毛的饭,这才发现不对劲儿,进到屋里一看,老两口的尸体都已经腐烂长蛆了。采药的人赶紧跑到村委会报案,那时候只有村委会才有电话。村长和主任带着派出所人到了胡山泉家,一看那场面,当时就都吐了,唉,能想象到那是多么可怕的一幕,就算是恐怖电影里也不敢这么演。”
沈雨不自觉地带入了胡山泉的视角,仿佛看到自已站在山脚下的破院落里。
“你知道胡山泉看到大家都吐了,干出什么事儿了吗?”沈雨摇了摇头,老黄嘴角不自然地抽动着:“他笑了,笑的还很大声,就仿佛那是一件很可笑的事儿。你说正常人谁会是这种反应?所以他们才把他送到了安定医院,请医生做鉴定,看他是不是有病。”
“你父亲当时卫校毕业刚分到我们单位,给一个姓刘的老医生当助手。刘老是精神病学方面的权威,村里还有当地派出所,都希望刘老能出一份证明。”
“证明什么?”
“证明他有精神病,”平房就在不远处,低矮破旧,比铁笼子大不了多少:“说白了,村里人都怕他,不想看见他,想让他永远关在精神病院。派出所那边跟村民澄清过,胡山泉的姥姥、姥爷是被煤烟死的,可是没有人信,都说是胡山泉用荞麦皮枕头闷死了二老,还有更玄乎的传言,说他之所以跟两具尸体呆了十五天,都没有被饿死,就是因为他吃……”老黄没有再说下去。平房门上挂了一把生锈的锁头,看起来已经很久没有人打开过,就连医院搬走都遗忘了这里。老黄从地上摸了一块转头,准备砸开锁头:“刘老了解过情况后,也主张将胡山泉当做精神异常的人收院治疗,毕竟,能跟两具尸体在一起呆那么久,谁都会觉得他不正常。但是你爸不同意,他说胡山泉没有病。”
咔哒,锁头被砸开,掉落在了地上,荡起了一圈小小的灰尘。吱嘎,门被推开。
光从外面洒进来,不足十五平米的小屋内堆满了垃圾,如同胡山泉的人生写照。
“我爸收留了他?”沈雨惊诧,走进了屋内。
“你爸是个善良的人,也是个有理想的医生。他坚持认为,胡山泉之所以对尸体无动于衷,只是因为没有人告诉他死亡意味着什么。胡山泉是带着耻辱和偏见来到这个世上的,他妈是疯子,又被人强奸,老两口是那种很保守的人,觉得胡山泉比瘟疫还可怕,让他们胡家丢尽了脸。所以他们禁止胡山泉到村里去走动,禁止他跟别的小朋友玩儿,也不让他读书,从小就没有人给过他一点温暖,没人关心过他的死活,他仅仅,仅仅只是活着而已。”
小屋角落放着一张铁架的上下铺床,床脚摆着一张黄色课桌。沈雨过去,手轻轻掠过桌面,厚厚的灰尘下露出了一些刀刻的字迹。人,口,手,一,十,百……全都是初学汉字时练习的字和偏旁部首。拉开抽屉,里面放着一本新华字典,绿色塑料封皮,书页打卷,边缘发黑,每一页都犯过很多遍。字典下是一沓作业本,沈雨越往后翻,心跳的越快。因为他看到了凶手字迹演变的全过程,一开始是生涩断续的笔画,如同一根根火柴搭建起的字,然后笔画开始变得流畅,不再局限于简单的字,开始出现诸如“琐碎”、“欢喜”、“心力交瘁”之类意义复杂的词语,再后面是一些完整的句子,段落,以及完整的日记。日记里所写都是一些生活日常,看不出任何血腥暴力的潜在迹象。凶手在记日记时所用的笔迹,已经跟沈海洋的一模一样。从这个变化过程,可以推断,胡山泉一开始并不会写字,在沈海洋的帮助下,一点点学会了写字。胡山泉很自然地开始模仿沈海洋的字迹,经过几年的练习,最终变的和沈海洋字迹一模一样。这就是为什么沈雨看到后来那些信和贺卡的时候,没有发现的原因。继续往后翻笔记本,却是一片空白,凶手突然中断了记录。中断处有几张纸被撕掉了,内容不详,缝隙里残留着纸的根部。
“你爸帮胡山泉安排了住处,从家里拿来了洗脸盆,暖壶,床单被罩,换洗衣服,还教他认字读书,那时候你爸还没搞对象,也没结婚,你还没出生,他几乎把所有的空闲时间都留给了胡山泉,有四五年,他们两个人形影不离,关系好的很。”
“胡山泉呢?有什么不太对劲儿的地方吗?”
“不太对劲儿?你是指?”
“比如,对血腥暴力的东西感兴趣吗?捉弄别人?或是虐待小动物之类?”
“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有件事我一直想不明白。”
“什么事儿?”
“以前医院附近有很多流浪狗和流浪猫,我这个人喜欢小动物,平时没事儿就把食堂的剩菜剩饭打包,放到空地上喂喂野猫野狗,可是自从胡山泉来了之后,这些猫猫狗狗就不见了,一开始我还以为是谁把他们抱回家领养了,后来我才发现……”
“发现什么?”沈雨已经闻到了残暴的味道。
“它们全都被人给杀了,扔在垃圾堆里,有的脑袋被割下来了,拔毛剃光,脑袋上开了个口,有的肚子被划开,肠子,五脏全都被掏空了,”时隔十几年提起来,老黄依旧一脸的惊悚:“我怀疑是被胡山泉给杀了。”
“有什么依据吗?”
“有,那些猫猫狗狗之所以被杀,不是被虐待,而是有人偷拿医院的工具下的手,我仔细查过,伤口都很整齐,一看就是开颅手锯和手术刀弄的。我偷偷摸摸在医院里查过,结果发现,胡山泉的书包里装着手术刀和手锯,上面有血迹,还沾着猫狗的毛。”
不合年龄的尿床,纵火,虐杀小动物,很多连环杀手都具有以上三要素。
“你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别人吗?”
“我私下找你爸聊过,他也去问过胡山泉,胡山泉倒是没有否认,他说他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他以后想当医生,偷偷地拿猫和狗练手,这么扯淡的话,我是一点都不信,医院大多数人跟我的看法一样,坚持认为胡山泉有病,只有你爸相信了他的话,不仅相信,还认真的考虑了他的说法,”老黄顿了顿,接着道:“你还记得综合楼三楼的小图书馆吗?”
“档案馆旁边那个……”
“前几天搬家的时候,我发现了一箱东西,你想去看看吗?”
老黄神神秘秘地说,沈雨点了点头,二人一前一后离开了平房。
三栋综合楼中间的一栋是安定医院的行政楼,除了一楼留作药房和诊室外,二楼三楼全都是办公室,通往二楼的楼梯拐角焊了一道铁门,上面挂着“办公区,闲人免进”的牌子。不过现在都已经拆除,只留那块破牌匾,被扔在角落,踩满鞋印。三楼除了办公室,还留了一半的地方用作档案室以及职工休息区,小图书馆则位于休息区和档案室中间,三间房大小,立着几排铁架书柜和陈列杂志和报纸的木架。门口设了一个专供管理员使用的位置,说是“专座”,其实不过一桌一椅,背后一个置物柜而已,前面一张长条桌而已。管理员不仅负责图书的整理,借阅,归还等工作,同时兼职档案室的工作。除了学校和家,这里曾经是沈雨最熟悉的地方。不过现在,图书馆已是空空荡荡,只留下一些废纸片,以及墙壁和地面上的陈年旧月的灰痕。
“就这个……”老黄从角落抱过一个纸箱子,放在沈雨面前地上。
沈雨蹲下身子,打开纸箱,看到面堆满了旧的借书卡,不禁有些惊喜。长方形的旧借书卡,一面写着书名,编号,作者,出版社一类的基本信息,另一面则是一列列的表格,表格分为三栏,分别是借书人,借出时间和归还时间。沈雨随手翻动借书卡,很快就在多张卡片上找到了自已的名字。
“很久没有见过这种东西了,真是怀念啊,”沈雨感慨道,以前只要来医院,父亲就会让她到小图书馆写作业,等他下班。作业对她而言不是负担,让她感兴趣的是这些大部头。每次离开的时候,她都会外借一本书。每当管理员看到她要读《梦的解析》、《自卑与超越》、《剖析恶魔》、《荣格自传》之类大部头的时候,都会露出吃惊的神情。她喜欢她吃惊的样子,那让她产生了超越同龄人的优越感。
“几年前,医院推行信息化,图书和档案全都电子化了,这些旧借书卡拆下来之后,就一直搁在角落,搬家的时候才发现,被人遗忘了。”
“是啊,很多事儿都被人遗忘了,变化太快了,”沈雨突然想起,老黄带她来这儿的目的不是为了叙旧感怀,而是要告诉他一些秘密:“您带我看这些?”
老黄没言语,一手扎到纸箱里翻动,变魔术一样掏出一叠用牛皮筋捆扎整齐的借书卡。
沈雨接过来,拆开,一张张翻动,借书卡上的人名犹如钢琴的黑白键一样被人按动着,黑键是胡山泉,白键是沈雨。她们的名字频繁出现在同一张借书卡上。×02
“胡山泉看了很多医学,心理学方面的书,那些书后来你也都看过。”
原来早在她出生之前,命运之手便已经开始弹奏这曲邪恶的交响乐。
“这些东西,能送给我吗?”
老黄点了点头,沈雨抱着装满秘密的纸箱,离开了安定医院。
5
新闻发布会在第二天中午如期举行,高鹏坐在蓝色背景板前,看着台下的记者,看着旁边的秦副局长。秦副局长的嘴角不断抽动,分不清是因为冷案破了过度兴奋还是中风留下的后遗症。高鹏特意把他从医院接到发布会现场的时候,并没有告诉他,这场发布会只是一次表演。真正的凶手正躲在某个不知名的角落,和城市三十万人一起,关注着电视机,直播平台和热搜。真正的警探正在黑暗之中潜行,盯着穿漂亮的白衣女医生,盯着穿隐身衣的杀手。至于那张光盘,高鹏锁在了抽屉里,既没有向上级领导汇报,也没有告诉支队其他人。那是颗定时炸弹,还是个好故事的注脚,此时他还不太确定。
开始吧,秦副局长操着中风后遗症不太利落的口音小声说道。高鹏点头,开始发言。
白川案告破,凶手落网的消息早已经提前传到了大街小巷。街道上人很少,没能够守在电视机前的人,也都纷纷掏出手机,找一个安静的角落,等待官宣。这道无法愈合反复发作的伤口已经在城市的肉体上存在了三十年,每一个人都需要被治愈,每一个人都渴望雨过天晴,阳光满天。尽管凶手落网只是一个逗号,后续的庭审,宣判,以及枪决,还要一、两年时间。但人们已经迫不及待开始提前庆祝重生,老人和少年难得一见地找到了共同语言,讲述着未发生连环杀人案之前的白川。白川是桃花源,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白川是人间天堂,往来期间,无不心旷神怡,白川是乌托邦,没有蝙蝠侠,也没有小丑。但对冷小兵来说,白川是大海,且只能是大海。几千万年前的大海,现在的雅丹地貌,风蚀的干涸,是时间把真相变成了谎言,而他则要把谎言变回真相,把大海变回人间。
冷小兵裹着一件破旧的灰色外套,靠在市医院的墙角,蓬松倒立的头发,布满血丝的眼睛,苍白疲惫的神色,令他和周遭的环境完美融合。护土以为他是患者家属或是患者本人,却不知他是侧夜未眠的警探。他已经超过24小时没有睡觉,周遭人声在脑海里,犹如远方的吟唱,不真实却动听。沈雨从安定医院抱着纸箱出来的时候,他就在废墟中猫着。拾荒的人把他当成了同行,恶狠狠地警告说:这是我们的地盘,不许抢生意。他懒得搭理,躲到了一只泔水桶旁边。那地方,就连秃鹫和蚂蚁都嫌脏。沈雨走后,冷小兵从垃圾里跳出来,跑到了老黄面前,问他前因后果。老黄给了他一个人名“胡山泉”,并问他多久没洗澡了,一身泔水味。冷小兵把名字发给了高鹏,十分钟不到就收到了回复。数据库里一共找到了四个同名同姓的,一个是女人,两个二十出头,还有一个得了癌症,正在市医院化疗。冷小兵按图索骥找到了得癌症的胡山泉,身高一米六五,特征不符。小个男人刚从手术台上下来,迷迷糊糊地对他说,你是死神吗?冷小兵说,是,但我只要另一个胡山泉的命。
沈雨跟冷小兵一样,也没找到任何线索。胡山泉既不在父亲治疗过的患者的病例里,也不在日记里、书页夹缝的批注、照片背后的隐藏文字、或是刻在器物上的铭文。如果不是借书卡上的签名和那两封信,沈雨几乎要怀疑自已是不是得了被迫害妄想症,幻想出一个变态连环杀手,幻想他引诱自已杀人。找不到线索,就只能等待。可惜的是,所等不是良人,而是恶魔。时间变成了滚烫的煎锅,她被恶魔放在通红的锅底上,一面一面翻来覆去地烤。不知道何时才是尽头,更不知道他会以何种形式出现。睡自然是睡不着,醒的又糊里糊涂,为了让自已保持冷静,沈雨从网上买了块磨刀石,当日下单当日送达。是夜,屋里便传来了沙沙沙的声音。一整夜,沙沙沙。躲在门口偷听的冷小兵,以为自已熬夜熬出了幻觉,以为自已回到了闹蝗灾的九十年代,成群的蝗虫飞过玉米地时候就是这种动静,却不知那是斩骨刀沾水后滑过320目磨刀石的声音。
刀磨好了,胡山泉依旧没有出现,沈雨便用一块浴巾把刀包裹好,小心翼翼抱着它,如同抱着新生的婴儿,装到背包里,去了医院。冷小兵在她扔掉的垃圾袋里,找到了一把粉末,银色的碎屑透出一团寒冷,青锋利刃不逊于干将莫邪。
新闻发布会召开之后的下午,白川几家大超市同时进行了降价大促销,夜市也提前出了摊,煎炸烹炒,烧烤羊杂,热腾腾的黄面馍馍和绿油油的菠菜面,一股脑儿端到了路边,整个城市笼罩在热气腾腾的烟火气之中,气氛好似过年。各机关单位也都提前放了假,没人明说要庆祝连环杀手落网,白川案告破,大家只是心照不宣地相互微笑,像间谍接头一般,在饭铺小摊上低声细语,兴奋之情抑制不住。时值夏至,白昼漫长,人们提前涌入夜市一条街,在天光大亮的下午,开始庆祝。刑警队也门庭若市,来的人不是普通民众,脸上没有带笑,各个涕泪横流,仰天长叹。他们是受害人家属,几十号人全都挤到了公安局,想要看看凶手长什么样子,高鹏却不能说这是一出戏,只好让刘宇带着重案队的人担起了居委会的工作,挨个劝说,挨个安慰,劝他们回家等开庭审理,等法院宣判,说凶手一定会判死刑,到时候你们不光能看到人,还能见到脑袋上开个孔的灵魂。枪决,人群中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欢呼,行刑的画面感染了他们。整个城市也跟着沸腾了,咕嘟咕嘟冒着泡,像是一片煮沸的海洋。沈雨就是在这个时候带着她的刀走上了街头。
之后的很多年,人们回忆起那天下午,都带着一种不太真切语调,如同大醉初醒的人,说不清什么如实发生过的,什么又是添油加醋的幻觉。首先是烟花,下午五点的时候,老城上空腾起了一朵朵红的、绿的、黄的、白的烟花,震耳欲聋的轰隆从脚下经躯体一直涌到头顶。一年中日头最长的一天,太阳迟迟不肯落下,曝光过度的白色背景下,人们欣赏了一场烟花秀。后来的新闻报道则记录如下:“旧城拆迁进入尾声,城市即将焕发新生”。事实上,那并不是一场烟花,而是老城最后一幢建筑被拆毁时候腾起的烟雾,人们听到的轰隆声并非烟花爆竹,而是定向爆破。其次是唔嘀唔嘀的警铃声,警车成群出动,奔向拆迁区深处,崎岖不平的道路像是被结石堵塞的尿道,无法浩浩荡荡喷个爽快,只容一排警车缓缓通过,警车后跟着消防车、救护车、工程救援车、交通事故勘察车以及看守所的囚车。涌上街头的人已经被欢呼冲昏了头,分不出红色回旋的警灯跟黄色救援灯、以及蓝色救护灯的区别,一股脑儿发出叫床般愉悦的喊声,那是要对连环杀手行刑了,枪决!人群中有人喊道,这句话像是一句口号,迅速传遍了大街小巷,每个角落。有清醒的人提出质疑,车队中分明有工程救援和120急救车,怎么会是行刑?冷静的声音被迅速压制下去,就连路边维持秩序的辅警也跟着无知的人一同斥责表达质疑的人,虽然只是没有通过招警考试的辅警,但毕竟身穿象征权威的制服。质疑声被压制下去。行刑!枪决!简单有力的口号汇聚成了鼓动人心的力量,指责皇帝没有穿新衣的小孩被当成幼稚之徒,流放在茫茫人海里。第三件怪事则是新城区广场的铜牛倒塌。白川是一座因铜矿开采而聚集起来的移民城市,操着一口方言的当地人和来自祖国各地操着不同口音的外来人之间交流不畅,是铜牛将不同人的精神世界凝结在了一起。铜牛在老城区广场上立了将近三十年,随着铜矿的枯竭,城市被列为资源枯竭型城市之后,铜牛也随之落满灰尘。新城开发如火如荼之后,城市才又重新焕发生机。政府耗费了十几万的巨资,动用了无数的吊车,跑接力赛一样,一棒接一棒地传了几个月,才将这头重达几十吨的铜牛搬到了新城广场。这个城市的每一个人都曾目睹过一头巨大的铜牛在天空飞行的画面。他们从公交车里,办公楼里,咖啡馆,购物中心等各个角度记录下了这一幕。铜牛落地新广场之日,又有无数人发朋友圈说:牛气冲天,寓意新生。但距离典礼不到半个月,铜牛就身子歪斜,轰然倒塌,差点夺走几个顽童的命。至于原因,没人说得清。
在这个夏至之夜,烟花胜景令人如痴如醉,轰然倒塌的旧事物无法唤醒人们,行刑枪决的口号更加富有感染力。在这个魔幻的夜晚,没有人注意到,一个背着刀的女人,离开医院之后,上了一辆银灰色面包车;一个丢了饭碗的黑脸警探开车狂奔,紧咬着面包车不放。更没有人注意,高速公路入口,一辆挂着东北新安市牌照的丰田酷路泽穿城而过。开车少年目光如铁,面对临检的警察亮出了警校生的证件,得以顺利通过。临检的人不知道的是,酷路泽的后备箱原本放备用轮胎的地方放着一支用浴巾包裹的短管猎枪。
唯有从高空俯视,才能看清,三辆车正从不同的方向汇集向同一个地点。
沈雨坐在面包车里,扭头打量着开车的男人。男人穿了一身白大褂,左上兜别着一块铁质金字的工牌“安定医院”,年代久远,边缘磨损,男人的脚上穿着一双黑皮鞋,看上去很旧,很普通,不同寻常的是那双黑色的袜子,袜腿上绣着小熊,左大右小,大的象征着熊爸爸,小的象征着熊女儿。男人的头发黝黑整齐,一丝不苟的三七开,但是透过发根部白色可以判断是染发的效果,染发技术一般,耳边以及后脖颈上的白发根根直立,一看就不是出自发型师的手,而是自已对着镜子染发的结果。
男人发觉副驾驶位上传来的目光,羞涩地说道:“毕竟五十多岁了,一头白发,也不好意思去理发店,自已弄了弄,这样省钱,我经济条件不太宽裕,”男人一边说,一边伸右手捋了捋耳鬓的头发。沈雨看到他的右手手背布满鸭脚蹼一样伤疤,典型的烧烫伤,手掌也不例外,指纹和掌纹全都熬成了一锅粥。男人袜子上的小熊是她亲手缝上去的,白大褂是她浆洗熨烫的,头发是她梳理的,伤疤是为保护她才留下的。男人的一举一动都跟他记忆里的父亲的动作一模一样。有那么一瞬间,沈雨有些恍惚。她觉得父亲没有遇害,正开着车带她回家。她准备了他爱吃的炖豆角和西红柿鸡蛋面,她们打算吃完饭后一起看电视剧。男人又开口了:“丫头,爸爸是不是老了?”
她猛然从恍惚中挣脱了出来,沈海洋从来不会叫她丫头,她总是喊她小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