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雨,你快点,上学要迟到了……
小雨,今天我要加班,你直接来医院等我……
小雨,爸爸是你的保护神,永远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丫头,你扭过头来,让爸爸好好看看,十六年没见了,我很想你。”男人说道。
沈雨扭过头,望着男人。确定男人不是父亲,而是胡山泉,她的杀父仇人,连环杀人犯,努力想成为她亲生父亲的变态。
“丫头,你怎么了?你怎么一点都不激动?这不是你想要的结局吗?”
“你不是我爸爸……”沈雨低声道。
胡山泉受到了刺激,双手不受控制地颤抖着,车子差点撞到路边的电线杆上。
“但你比沈海洋还要完美,我们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你却是我精神上的爸爸。”在拔刀之前,她必须搞清楚父亲究竟是怎么死的,胡山泉又是怎样变成了疯子。对付变态,沈雨有丰富的经验,她是心身医学科的主任医生,知道如何让疯子开口:“我在你的指引下,杀了人,现在我跟你一样,手上也沾满了血,你把我变成了你的女儿,真正的女儿。”
胡山泉为沈雨的话而感动,他梦寐以求都想听到这些话,她主动说出口更加动听。
“丫头,你比我想象的还要聪明,你没有辜负我的希望……”胡山泉激动道。
“我昨天去过安定医院,找到了一些借书卡,我们看过同样的书。”
“我知道,《精神分析法》,《剖析恶魔》,《犯罪心理学》……”
“你为什么要看这些书?我爸……沈海洋让你看的?”
胡山泉摇了摇头:“他只教会我写字,书是我自已想看?”
“你?”
“我想治好我自已,他们说我有病,”胡山泉说:“脑子有病,正常人是不会跟两具尸体在同一屋檐下呆十五天而不觉得害怕的,我不理解死亡,猫,狗,人,所有的动物都会死,为什么要害怕死亡?”7204
“人不是动物。”
“在我看来没什么区别,你看,这就是我和别人的不同,我天生就没有同情心,无法共情,感受不到痛苦和伤害,我觉得杀人和杀猫没有什么区别,只是法律不允许而已。”
“当你割开那些女人的脉搏的时候,能感受到她们的恐惧吗?”
胡山泉摇了摇头,举起满是伤疤的右手:“我连自残的时候都感觉不到痛苦,怎么能知道别人的恐惧呢?”沈雨才明白,为了变成沈海洋,他连手都是自觉自愿烫坏的。胡山泉放下了手,接着道:“虽然感受不到,但我知道,嚎叫,挣扎,身体扭曲。恐惧会让人变得丑陋,面部狰狞,恐惧还会让人的力气比正常的时候大出好几倍,这给我的行动造成了很大的麻烦,我希望减少麻烦,希望她们保持微笑,死亡没什么可怕的,笑着面对。”
“所以你才会用麻醉药和泮库溴铵。”
“我在安定医院的图书管理找到了一本介绍注射死刑的书,我试着按照里面记录的方法去做,但我没有亲眼见过注射死刑,我想看看人是不是真的会没有一点痛苦,面带着微笑平静地死去,”胡山泉似乎想起了什么:“哦,我记错了,我见过一次……”
“注射死刑?”
“开颅手术,”沈雨想起冷小兵跟她说过的这件事,那个躺在殡仪馆的陶瓷罐里,没名没姓的女孩。正是因为这条线索,冷小兵才开始怀疑沈海洋是凶手,进而找到了她。胡山泉继续说道:“那个女孩有严重的妄想症,她发起疯来谁都控制不住,她用菜刀砍伤了亲生父母,还有九岁的妹妹,她的家人把她送到安定医院之后就搬家了,她成了一块无人问津的抹布,你能想象吗?一块随时都会发疯的抹布,有多么令人厌恶。医院的每一个人都讨厌他,他们把她关在禁闭室,给她大把大把吃药,那些药治不好人,只会把疯子变成傻子。只有你父亲不这么干,他是个好人。他想帮助她,就像当年帮助我一样,他给她做了手术。”
“我听说那次手术失败了。”
“恰恰相反,手术成功了……”
“可那个女孩最后还是死了。”
“她是跳楼死的,不是死于医疗事故,”胡山泉脸上流露出兔死狐悲的神情,并不像他所说的,毫无同情心:“手术之后她变成了一个正常人,她知道自已以前做过很多可怕的事情,也知道家人抛弃了她,她既无法原谅自已的过错,也无法忍受独自生活在世上,最终在一个夜晚,爬到了楼顶,跳了下去……”
沈雨感到自责,为自已曾经怀疑过父亲的善良而不安。
“他们却将她的死归罪在了沈海洋身上,从那以后,他就被剥夺了做手术的权力。我也是从那个时候,决定离开安定医院的。”
“他们说,你是被我爸打走的……”
“打架是个导火索,我离开的决心很早就下了。”沈雨望着他,试图搞清楚中间究竟发生了什么。胡山泉不紧不慢道:“你容我一件一件事情说,不要着急。”
“我在安定医院住了五年,来的时候十四岁,走的时候十九岁。那个女孩跳楼自杀之后,我想明白了一件事,只要我还在这里生活,就不可能变成一个正常人。不可能成家立业,不可能生儿育女,而我死的时候,墓碑会被人刻上疯子,或是傻子。这两个称谓我都不喜欢,我想变成一个正常人。你父亲被剥夺了做手术的权力之后,也变了一个人,不再热心于帮助别人,活得很消极,你母亲就是在那时候出现的,现在的你跟当年的她一模一样。”
胡山泉脸上流露出迷恋的神情,沈雨似乎明白了凶手为什么没有伤害她。3508
“你母亲把我和你爸变成了陌生人,他结婚的时候,也没有给我发喜帖,我从别人口中得知了这件事。结婚那天,我跑到饭店,隔着玻璃看着里面热热闹闹,新娘新郎挨桌敬酒,喜酒劲头大,人人都被灌醉了,说话颠三倒四,只有我像一尊冰雕,在门口站了足足三个小时。我想起了那个跳楼自杀的女孩,她对我说过,只有正常人才能拥有家庭,疯子是不配拥有家庭的。可惜她死了,要不然我可以跟她在一起生活。十个月后,你出生了,我离开了安定医院。”
最后三句话一闪而过,仿佛跳跃的精灵,倏忽飘入森林,留下荧光的影子。
“我没听明白?我出生之后,你离开了医院?这两件事有什么具体联系吗?”
“因为我害怕我会伤害你。”
“害怕?”
“你还记得满月的时候,沈海洋抱着你跟医院的所有人拍的那张大合照吗……”
“记得。”那是她和父亲的第一张合照。
“那张照片是我拍的,那也是咱俩第一次见面,在拍照之前,沈海洋去换白大褂,顺手把你放到了摇篮里,你哇哇大哭,我过去你就笑了,你拉着我的手指头,咯咯地笑个不停,我害怕极了,你让我感受到了生命的意义,你是那么弱小却又那么强大,我想拥有你,却又担心只要轻轻一用力,你就会消失不见。沈海洋看出了我的异样,警告我离你远点,我没有机会靠近你,只能在脑子里想一想。我把对你的欲望全都写在了日记本里,在别人看来,很疯狂,可是在我眼里,那却是我从未感受过的生命意义。”
“我见过那个日记本,里面有几页……”
“被沈海洋撕掉了,他发现了我的秘密,揍了我一顿,让我滚出安定医院,他说他既然能帮我,也能毁掉我。他能让我成为一个正常人,也能重新把我变回疯子,一辈子关在精神病院。打完架那天晚上,我就离开了。在外人眼里,我离开是因为跟沈海洋的关系闹崩了,只有我最清楚,是因为你唤醒了我,我要寻找我自已的生活。”
“你所谓的生活,就是犯罪吗?”沈雨失控道。
胡山泉皱了皱眉,似乎在责怪沈雨:“不,你怎么会这么想?我离开安定医院之后,找到了我的亲生父母,我一直跟他们生活在一起,直到现在,我们还住在一起。”
沈雨吃惊地看着胡山泉,像见了鬼一样:“你是说?住在一起?”
胡山泉点了点头,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笑容。
“那他们知道,知道你做的事儿吗?”沈雨有些惊恐道。
胡山泉又点了点头:“不光知道,还支持我这么做,父母总是会支持孩子的兴趣爱好。你别担心,他们知道你,我一会儿就带你去见他们,你会喜欢他们的……”
沈雨感到脑子一片木然,这个结果跟她预料的完全不一样。她记得老黄说过,胡山泉的母亲是个疯子,被不知道什么人强奸生下了他。他是个野种,怎么突然冒出一对亲生父母?难道说是他的幻觉?很多连环杀手都有妄想症,臭名昭著的“夜行者”拉米雷斯说行凶前见到了撒旦,加拿大的连环杀手威廉姆.慕林声称他能听到“死亡之歌”,希区柯克的电影《惊魂记》的原型人物艾德盖恩在母亲化成白骨之后,依旧乖乖地按照她的话把不喜欢的旅馆住客杀掉。胡山泉的幻想又是什么?沈雨听到他在哼唱一首古怪的儿歌。
拍,拍,拍皮球,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谁是第六个……
6
面包车在老城区行驶了将近一个小时,天色全黑的时候,终于停了下来。冷小兵跟着踩下了刹车,停在了距离两百米外的阴影里。不远处,挖掘机正吃力地挥动着手臂,将一堵堵老墙推倒,灰尘如浓密的雾,遮蔽了原本透亮的夏至之夜,月亮也跟着朦胧了起来,仿佛深睡的美人迟迟不肯睁开眼睛。看不清路,冷小兵只好摸着黑,顺着废墟,一点点摸过去。走了大约十分钟,他才看清面包车前的建筑,原来是安定医院。
昨天下午,老黄押送着最后一辆货车离开之后,安定医院就遭到了一轮洗劫,交了过路费的“屠夫”们拆走了铝合金门窗,铁大门和锁头,院墙上的铁丝网,以及楼内的所有插线板和能够拽出来的铜芯电线。现在的安定医院像是个溃兵,墙壁和屋顶都被撕烂了,到处都是断头的线,凄惨破落。第二拨秃鹫要在天亮之后才开始啃噬,到那时,便是十二级飓风刮过的模样,天上飞的都是废纸片,地上滚动的都是烂塑料瓶,被推倒的建筑坍缩成一团渣,在风中瑟瑟发抖,任人宰割。眼下的建筑外观虽然惨烈,但骨架依旧扎实。冷小兵掏出强光手电照亮路面,从面包车延伸出去两趟足迹,一趟跟在另一趟身后,挨得很近。冷小兵蹲下身用手丈量了足迹,很快就判断出车上下来了两个人,一个是沈雨,跟在后面,步子很碎,另一个是名成年男性,身高一米七五左右,清瘦,步子很大,赶紧利落,不拖泥带水,很像他心中连环杀手的足迹。冷小兵拿出手机,想给高鹏打电话,转念一想,万一弄错了让人笑话,还是亲手抓住人,扭送到刑警队更妥帖。冷小兵收起了电话,重新用手电照亮路面,往楼内走去。没走几步,就发现了异常,地上的足迹由两趟变成了三趟。他以为自已花了眼,揉了揉眼睛,蹲下身仔细瞧,确定无疑多了一组足迹,又有一人闯入了这场游戏。第三趟足迹从斜侧面矮墙方向而来,跟在了沈雨和凶手之后。前脚掌重重砸地,又深又重,后脚掌鹅毛过水,又轻又薄。不用想,来人是翻墙而入,跑步前行,比他还着急。
冷小兵起身望向矮墙,墙垛外漆黑一片,夜游的猫不见一只,耗子倒是跑的欢快。0338
冷小兵掏出手机拨了一个号码,铃声却在百米开外响起,看不到发光发亮的手机,铃声却熟悉的不得了。冷小兵觉得脖颈一阵发凉,尾随进入的第三个人不是耗子,而是只狼,从林场跑回来的狼崽子。铃声响断,无人接听,冷小兵拔脚飞奔,又快又静犹如铁掌水上漂,当卧底时候练就的跟踪功夫全都用上了。他得在那个叫夏木的狼崽子吃人之前,把他拦住。不能让他杀人,一旦夏木动了手,他这一辈子就算完了,二十啷当的小伙子,连女人都没碰过,人生还没开始呢。凶手死了,白川案可就真沉了,他一个人爽快了,其他等着沉冤昭雪的受害人家属可就永远见不到天日了,包括那个躺在医院的植物人替罪羊何伟光。他得让凶手上法庭认罪,这才是一个警察该做的事儿。
破败不堪的大厦内,没有一丝灯光,半满的月光从尘土后跑出来,透过被拆走了门窗的房间,映出一排整齐的菱形光斑,像钢琴的白键一般。冷小兵踩着白键,一间屋子一间屋子找,直到三楼才听到了响动。不是他耳朵灵,而是动静大。咣当一声,是枪响了。他脖颈冒汗,额头起火,脚底板装了风火轮。他顾不上耍弄轻功,急赤白脸轰隆隆地闯到了三楼中段的档案室。只见一个人缩在墙角下,一动不动,另外两个人正在厮打,是夏木和沈雨。夏木手里拿着一支短管猎枪,内压两颗散弹,现在只剩下了一发,散弹枪十米之内威力无穷,沈雨身单力薄,螳臂当车一般拦着夏木,口中不断喊着别开枪,别开枪。不用说,墙根下不动的人自然是嫌疑人——他已经习惯了,在法院没有宣判之前,把凶手叫做嫌疑人。
眼见沈雨力不能支,被夏木推倒在地,冷小兵猛扑上去,一拳将夏木打翻。猎枪抛落在了地上。夏木发疯一样,想从冷小兵肘下挣脱,抢回猎枪。无奈之下,冷小兵只好一脚将猎枪踢开,一拳打在他腹部。夏木哎哟一声,喘不上气,像虾米一样狗搂着身子,用力吸溜着。冷小兵顺手往后摸手铐,一把抓了个空,这才想起自已早已被停职,是个半失业的落魄警察。只好一把抽出夏木的裤带,将他双手反绑,控制住。
“放开我,冷小兵,放开我……”夏木缓过气来,扑腾着大喊。
“你给我消停点,”冷小兵呵斥一声,走到了沈雨身边:“你没事儿吧?”
沈雨嘴角带血,扶着墙站起来:“没事儿,你们俩跟踪我……。”
“我们俩各跟踪各的,在这儿碰上了。行了,闲话别说,快去看看嫌疑人。”
冷小兵打量了强光手电,沈雨跟着他过去,看到凶手浑身是血,躺在墙根处。
沈雨俯身查看他伤口,又试了试鼻息:“死不了,刚才那一枪打中了肩膀,没伤及要害。把你衣服脱了,给他捂压伤口,不能让他流血过多,我还有话要问呢。”
冷小兵脱下外套,按在了嫌疑人的肩膀上,然后顺手摸过了枪,对沈雨晃了晃。
“靠边站……”
沈雨愣住:“你什么意思?”
“他要保护凶手,你别忘了,他跟咱俩不一样,他是个警察,”夏木躺在地上喊道。
“你给我闭嘴,你不是警察吗?”
“呸,我不是,我说过,从我妈死的那一天起,我就只想报仇。”
冷小兵没搭理夏木,望着沈雨:“他是凶手吗?”
沈雨点了点头。
冷小兵又问:“你们怎么联系上的?”3902
“发布会一开,他就给我发信息,要跟我见面,我按照说的方法,在车站等一辆面包车,这十六年来,他都是这么跟我单线联系的。”
“都问清楚了?”
沈雨摇了摇头:“过程都搞清了,但动机还不知道,大概跟他父母有关系。”
“他还有父母?”
“我猜是他妄想出来的,不过也有可能另有隐情。”
“准是这样,”夏木在一旁喊道:“你不是一直怀疑现在的首案不是首案吗?这就对了,他准是杀了他的父母练手……”
“你别乱叫唤,我了解过了,他们村的人说,她妈妈是个疯子,被人糟蹋生下了他,他从小到大都没见过他父母,怎么就突然冒出来……”
冷小兵回头晃了晃胡山泉,凶手昏迷不醒,他只好用点下三滥的手段,用指头按了按他肩膀上的弹孔。胡山泉发出一声喊痛,迷迷糊糊睁开了眼。眼前的两个警察,他可太熟悉了,他们咬了他十六年,现在终于把他咬住了,就像鳄鱼咬住了猎物,死都不会松口的。
“小警察,老警察,你们俩都来了,”那口气像是招呼老朋友,生死早已置之度外。
“你为啥要杀人?”冷小兵问道。
“你找了我十六年,就想问我这么个问题?”胡山泉不太满意。
“你别跟我扯废话,就说你为啥要杀人?还把她们都弄成笑脸的模样。”
“这么多年你都没搞明白,你算是白当警察了,”胡山泉抬头看向窗外,月亮比之前大了好几倍,仿佛被人硬拉到了屋里充当了灯泡。沈雨站在月光下,脸上沾着血,嘴角微微上扬,那模样顿时如雷电劈中了冷小兵。那些死去的人,一瞬间都有了同样一张脸,一张带着血和微笑的脸,一张透亮如骨瓷的脸,一张穿白大褂的脸。那些人的眉眼,嘴角,耳廓,额头合在一起便是眼前的沈雨。若不是沈雨嘴角那一抹血色,他断然想不到她就是她们的集合体。凶手杀人是为了拼凑出一个沈雨。答案一直明晃晃地呈现在他眼前,只是他没有慧眼识珠的本事。
“明白了?”胡山泉问。
冷小兵点了点头。夏木和沈雨却是一头雾水,问明白了什么?胡山泉一言不发。冷小兵也一言不发,拿出手机给高鹏打电话,让他赶快带人来安定医院。不料电话接通,那边却传来了急吼吼的喊声。
“出事了,出事了……”
“出什么事儿?”
“东北新安林场的公安把电话打到了刑警队,说夏木回林场弄了把猎枪,租了辆车,跑回白川了,他可能会找你麻烦,你小心点。”
冷小兵苦笑,麻烦就在眼前,而且还不小,但他没有告诉高鹏。
“你给我打电话说啥?”高鹏这才反应过来,是冷小兵打来的电话。
“来一趟安定医院吧,老城区旧址,我逮着凶手了。”
“逮着了……”
没等高鹏说完,冷小兵挂断了电话,重新蹲到了胡山泉身边,打开了手机录音。
“现在给你录口供,说吧,你第一次是咋杀人的?”
“记不得了……”
“别逼我,逼急了我也敢开枪,”冷小兵举起猎枪,对着凶手的头。
“你?”凶手轻蔑地一笑:“要能开,十六年前你就开了……”
冷小兵愣住,往事如鬼魂一般附到他体内,他的手又开始颤抖了。
胡山泉目光跳过了冷小兵,看着沈雨和夏木,挪动着身子,靠墙坐直。
“沈雨,你还不知道吧,杀死你爸的人不是我,而是冷小兵。就跟现在一样,十六年前在夏木家,他用枪指着我的头,却不敢开枪,他是个胆小鬼,放走了我。他要是扣下扳机,一枪把我打死,你爸也就不会死了,冷小兵才是你的杀父仇人。还有你,小警察,叫夏木是吧?我也有一个秘密要告诉你,沈海洋本来可以救你妈妈的。他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是谁,他了解我,甚至知道我住哪儿,也知道我干了什么;他本来可以先打报警电话,通知警察来抓我,那样一来,你妈妈就不会死了。可他没有那么做,他一直等到你妈妈被我杀了,才打报警电话。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他知道如果他报了警,就算警察把我抓了,也没有证据给我定罪,我迟早会被放出来的。等我放出来,就会找到他算账,杀了他,还有他心爱的女儿。他为了自保,也为了保护沈雨,故意拖延时间,等到我杀人了才报警。他就是想让警察在我行凶时抓住我,只有抓现行才能定死罪,他牺牲了你妈妈的生命来自保。我是杀人恶魔,沈海洋就不是吗?不是吗!还有你,冷小兵,你要是开了那一枪,我就不会有机会见到小雨,小雨还跟沈海洋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呢?可惜了,小雨现在也变成了恶魔,为了替我——不,替沈海洋脱罪,她亲手杀了宁丽,一个无辜的二十五岁少女,你们说我是恶魔,要遭报应,你们又何尝不是恶魔,哪一个身上没有罪,哪一个不应该被天谴!”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连每个人的呼吸都显得多余,心跳也停在了黑暗处。
三人互相看着对方,目露凶光,然后是撕咬。沈雨从包里拿出了磨了一整夜的刀,刺向冷小兵,而夏木挣脱了皮带,张牙舞爪扑到了沈雨身上。冷小兵手中的枪在打斗中掉落在地,凶手悄悄地抓起了枪,对着撕咬成团的三人,静静地看着自已用言语布下的斗兽场。
这撕咬让他兴奋,这仇恨让他欢呼,每个人的恶都在开花。
凶手握着枪,里面只剩一颗子弹,他在想究竟把谁打死才能让这个游戏更好玩。
外面传来轰隆一声巨响,四人立刻停住,扭头看着墙壁。墙上出现了一个大窟窿,拆楼机的怪手穿墙而入,撕开了水泥,脚下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楼板出现了冰面一般的裂纹。冷小兵一把抓住夏木,喊了一句:“快,带着沈雨走,”说完,便转身去救胡山泉。可惜,他还是慢了一步,不等逃出去,大厦便开始晃动,摇摇摆摆,如同酒醉之人,摔倒在地。
开拆楼机的人不知道里面有人,只是接到上面的命令,连夜完成拆迁工作。天亮之前,要把旧城夷为平地,再建起一座新的城池。大铁臂舞动正欢的时候,几辆警车呼啸而至。高鹏从警车跳下来,冲着驾驶室大喊“停下,停下”,急吼吼的,就差鸣枪警告了。司机慌忙停了拆楼机,但是支撑楼的最后一根承重柱断裂,大厦轰然倒塌,平地腾起一朵蘑菇云。
红色的消防车,黄色的救援车,白色的救护车,还有蓝白相间的警车,穿城而过绵延数公里。废墟旁搭建起了临时的救援指挥中心,紧急抽调来的武警和消防员成为救援的主力,高鹏则像个犯错的孩子,手足无措站在一旁。秦副局最后一个赶来,三两步就到了高鹏身边,那样子完全不像刚刚出院的中风患者。
“到底怎么回事?”秦副局长吐字依然不清晰,但态度却强硬。
高鹏支支吾吾半天,才说新闻发布会是假的,冷小兵找到了真凶,现在他们一起埋在了废墟下,也许砸成了一团稀巴烂的肉泥,早已分不清谁是凶手谁是警察。
“你怎么知道冷小兵找到的就是真凶?”秦副局长吼道:“别又空口无凭啊。”
高鹏一愣,一时哑然,但随即就读出了另外一种味道。不管被砸成肉泥的人是不是真凶,白川案都结束了,城市的伤口刚刚愈合,人们的记忆非常短暂,也许,让躺在病房里什么都不知道的植物人何伟光承担一切,是最好的结局。秦局和高鹏相互看了对方一眼,默不作声。正在这时候,废墟里传来一声枪响,火药味从废墟缝隙里飘散出来,混杂着甜甜的血腥味和涩涩的水泥味。
“快,快救人,下面还有人活着”,高鹏冲救援人员高声喊道。
7
救援工作持续了一整夜,天亮时候,最后一块水泥被搬开,露出了废墟下的三角空间。救援队在里面找到了三具尸体和一个昏迷不醒的人。三角是世界上最稳定的结构,因此三名死者并非被垮塌的水泥夺走了性命,而是分别死于刀伤、勒死以及枪伤,昏迷的人一只手上缠着破布,急救医生解开破布,露出了一刀深深的刀口。血已经止住,未伤及性命。急救医生实施了简单的清创包扎之后,将他送上了救护车。
昏迷的人是冷小兵,冰冷的死者分别是沈雨、夏木和胡山泉。技术队的人钻入三角区域勘查后,找到了对应的凶器:皮带、刀以及放空了的双管猎枪。夏木死于猎枪,心口处嵌了十几颗钢珠;沈雨死于皮带,颈部有一条深深的勒痕,除此之外手臂上还有多处擦痕,指甲多处撕裂,法医推断为反抗伤;胡山泉死于刀,右手手腕被划开,跟他施加给受害人的死法一样,失血过多导致的休克性死亡,另外,胡山泉的肩膀上亦有枪伤,但伤口处生活反应明显,不是致命伤。三人的死亡时间均在六个小时左右,法医用尽各种手段都无法做出更精确的判断,可以肯定的是,那声枪响正是在六个小时左右发出的。四个人之中,有人扣下了扳机,制造了这场可怕的杀戮。
凶器被带回实验室进一步化验,得出如下结论:双管猎枪上发现了三个人的指纹,分别是冷小兵、夏木和沈雨。沈雨的指纹集中在扳机上,冷小兵和夏木的指纹出现在枪身和枪托上,没出现在扳机上。初步推断,只有沈雨扣过扳机。刀上找到了三个人的指纹和血迹,分别是沈雨、冷小兵和胡山泉。从指纹分布情况来看,沈雨的集中在握柄位置,呈正握姿势,冷小兵的集中在刀刃上,呈防御姿势。胡山泉的指纹则集中在刀柄上,呈反握姿势。结合沈雨手背上的血指纹和冷小兵手掌心的刀伤,初步推断,沈雨持刀想要杀害胡山泉,冷小兵伸手阻挡,被划伤,之后沈雨用刀割开胡山泉的右手手腕,胡山泉用力拉开沈雨的手,想要反抗,但由于他之前肩膀中枪,受了重伤,体力不支,最终失败。至于皮带,上面找到了全部四个人的指纹,夏木和冷小兵的指纹散落在皮带各处,胡山泉的指纹集中在皮带末端,且为血指纹,而沈雨的指纹则集中在中部,结合沈雨指甲劈裂以及身上的反抗伤推断,情况似乎是胡山泉中刀之后用皮带勒死了沈雨,二人最终同归于尽。
同时警方还在沈雨的手机里找到了一段很长的视频,记录了沈雨和胡山泉见面之后的所有对话。原来沈雨从上面包车那一刻,就打开了手机摄像头,偷拍下了全过程。视频记录了胡山泉这么多年行凶作恶的全过程,帮警方完善了证据链的最后一环,不过视频里并没有四人进入安定医院之后,以及大楼坍塌之后的内容。警方根据视频内容,搜查了沈雨家,找到了沈雨杀害宁丽的证据。之后,警方复勘榕城家园现场,从排风扇的卷轴上发现了一团细细的鱼线,并且在固定排风扇的螺丝上找到了血迹,经过化验跟沈雨的dnA吻合。有了这些证据,警方彻底搞清楚了胡山泉控制教唆沈雨杀人的全过程,可惜的是,两名凶手在落网受审之前都已经遇害。
一天后,冷小兵从昏迷中醒来,高鹏和秦副局长带着卷宗来到医院,给他做了笔录。
“坍塌之后的六个小时里,究竟发生了什么?”高鹏问。
“坍塌之后,我们四个人被困在了一处很狭窄的三角区域里,那地方,也就两个卫生间大小,”冷小兵缓缓回忆道:“漆黑,一片漆黑,我摸出手机,打开手电,就看到沈雨已经举起了枪,她想杀了胡山泉,夏木离胡山泉最近,他为了保护嫌疑人挡在了中间,被沈雨开枪打死了。双管猎枪里只有两发子弹,由于之前沈雨已经对胡山泉开了一枪,所以打死夏木之后,猎枪里就没有子弹了。”
“等等,你说胡山泉肩膀上中的那一枪是沈雨开的?可是猎枪……”
“猎枪的确是夏木带来的,他也想过打死胡山泉报仇,可当他用枪指着胡山泉脑袋的时候,却犹豫了,他知道自已是个警察……”
“枪是怎么到沈雨手里的?”
“夏木正在犹豫的时候,我赶到了,我制止了他,我把枪抢了过来,并抽出他的皮带,我没带手铐,只能用这个笨办法。沈雨利用我绑夏木的机会,偷偷拿起了枪,打伤了胡山泉,她是个心理医生,以前从来没有摸过枪,所以没能打中要害,只打中了胡山泉的肩膀。”
“后来呢?”
“我看沈雨还要开第二枪,顾不上捆夏木,扑上去阻拦,坍塌就是在那个时候发生的。我拉着沈雨,躲到了三角区域,救了她一命,夏木则拖着受伤的嫌疑人胡山泉,躲在了三角区的另一个角落。之后的事儿,我刚刚说过了,我打亮手电看到沈雨开了第二枪,夏木为了保护嫌疑人胡山泉,牺牲了自已。他是个好警察,虽然他想过报仇,但最终还是战胜了自已的欲望,守住了警察的荣誉。”
“别难过了,接着说后来的事儿……”
“沈雨扔了空枪,从包里翻出事先准备好的刀,我看她还要行凶,冲过去阻止她。我跟沈雨说不能杀胡山泉,我要把他带出去,让他接受审判,如果她现在一刀了结了胡山泉,那真相就永远无法大白于天下了,白川的老百姓,受害人家属就永远无法知道发生了什么。沈雨却把她的手机给了我,说真相她都已经录下来了,”冷小兵喝了口水,停了几分钟,缓缓伸开包裹着白纱布的伤手,继续说:“沈雨疯了,她一心想要杀了胡山泉,是胡山泉毁了她的人生,把她也变成了恶魔,我没办法,只好去抢那把刀,我的手被划破了,钻心的疼;沈雨一把推开了我,过去抓住胡山泉的胳膊,划开了他的右手腕,她用他的手法,让他尝到同样的痛苦,结束了他的生命……”
“你,你没有设法救嫌疑人吗?”
“我……”冷小兵目光空洞地看着远处的白墙,似乎想从那一片白色里找到答案。
“你受了伤,没有办法救嫌疑人也情有可原,”高鹏替冷小兵回答,“更何况,手腕动脉被割开,在那么恶劣的条件下,就算想救也救不下来,对吗。”
冷小兵点了点头,事实也许正如高鹏所说的,但他心里当是想的是截然相反的答案。
他并不想救胡山泉,他希望他被折磨,痛苦地死去。他抱着夏木的尸体,悲伤如此。
“后来呢?沈雨是怎么死的?”
“被胡山泉勒死的。沈雨大意了,她以为胡山泉的手腕被割开就完事儿了,她还想拿手机录下这一段,可惜,她忘了胡山泉是个变态,是个没有同情心,感受不到痛苦的连环杀人。就在沈雨转身找手机的时候,胡山泉用另一只没有受伤的手捡起了那条皮带,套在了沈雨的脖子上,用尽全力勒着她,胡山泉跟沈雨说,小雨,你是我的女儿,我永远不会让你离开我,永远不会,死都要死在一起。沈雨拼命挣扎,但还是断了气,胡山泉经过这一折腾,失血速度更快了,在沈雨断气之后十几秒,他也断气了。”
听完冷小兵的叙述,高鹏和秦局相互看了看对方,轻轻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