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然是为了苍生安危，岁恒时也不该独断专行，罔顾同气连枝的其他宗门！”

    一手握着断魂鞭的慕晞朝面上还有着几分身为师尊的犹豫。

    “恒时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他慢慢的抬起头来，黑曜石般的瞳孔定在她的脸上，似在探索着她究竟有几分真心。

    无数双眼睛都注视着岁恒时的一举一动，亲眼目睹着他的失落。他张了张口，用嘴型无声的表达。

    “我恨你。”

    慕晞朝心中一痛，如有利刃穿胸之感。

    一只手颤抖着举起，放在了岁恒时的天灵盖上。

    也许因为她又急又怒，悲伤失智。还没来得及赏他三十记断魂鞭，就先废去了他的灵根和一身修为。

    在场的各位宗主都愣住了。

    一个正常的门规惩戒流程，应该要让岁恒时先用自己这一身修为来硬扛下三十记断魂鞭，打得鞭鞭见骨，血肉模糊，白衣染红，承受躯体上的巨大痛苦。

    随后再摧毁他的灵根，废除他的修为，让他这一生都无法再修仙炼道，击溃他心灵的防线。

    最后才宣布将他逐出宗门，与往昔的师徒同门再无瓜葛，剥夺他在这世间的存在感。

    如此一番全方位无死角的打击下来，让一个人从身到心再到亲密关系的层层毁灭，才算是真正的生不如死。

    慕晞朝这一上来就弄错了顺序，让没了修为的岁恒时一副面色苍白，摇摇欲坠，就连一记断魂鞭都受不了的脆弱凡人模样。

    大家要的是他生不如死，而不是立刻就死，那样也实在太便宜他了。

    慕晞朝老泪纵横，丢了鞭子，哀恸万分地将徒弟抱在怀中，真真是一位已经心痛到无法再亲手执刑的慈爱师尊。

    在诡异的沉默之后，终于有宗主开口了，“尊者……还没有逐出师门……”

    慕晞朝放开了岁恒时，“我身为一界道帝，当以身作则，怎能包庇徇私？”

    她指示着左右弟子，“来人，把这孽徒关入禁牢，严加看管。就算是以凡人之躯，也务必将这三十记断魂鞭受完，再逐出师门！”

    一个没有修为的普通人类，挨上一鞭足足需得休养半年。整整三十鞭，也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挨得完。

    等到惩戒结束，大概岁恒时也度过了身为凡人的一生，在颐养天年之后含笑九泉。

    名为禁牢看管，实为层层保护，谁又知道她所谓的“刑讯惩戒”，是不是好吃好喝的供养？

    可恨慕晞朝公然护短，却是打着正义凛然的幌子。

    众人眼睁睁地看着岁恒时被架了起来，一路扶了下去。

    作者的话：

    徒儿：柔弱的我可是一点点虐身都受不了的呢。

    接档的第五个故事就是现代篇《XL上司被夺舍了》。

    欢迎支持，么么啾。

    慕晞朝踱进“禁牢”的时候，岁恒时还在榻上侧卧，背对着着她而憩息。

    她按了按榻垫，丰厚弹手。

    又摸了摸被褥，绵柔光滑。

    随后循序渐进，慢慢地寻上了岁恒时的肩膀，讪讪地唤了他一声。

    “恒时……”

    他的肩膀微微一动，不着痕迹地甩开她的手，像是在梦中无意识地惊跳。

    慕晞朝知道他并没有睡着。

    没有人在经历了这番大变动之后，还能心无旁骛地甜美入梦。

    “恒时，”她叹了口气，“跟师父说会子话，好不好？”

    岁恒时蓦地翻过身来，冷冷笑道。

    “师尊可还满意？”

    慕晞朝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满意……什么？”

    他的眼神中有着难以掩饰的失望和悲戚，“我有没有扮演好你的徒弟？”

    慕晞朝慢慢地低下头，“有的……”

    但是她不明白，“恒时，你我力量已立于此界之巅，无需再掠夺他人灵宝充为己用，为什么你还要……”

    为什么他还要冒天下之大不韪，去做这一件被众人唾弃之事？

    岁恒时遽然坐起身来，双手钳住她的肩膀，“你真的不明白吗，慕晞朝？”

    肩膀上传来的疼痛让慕晞朝眉头微拧，她没有呼痛，只是静静地看着岁恒时。

    “我为你鞍前马后，四处奔走，在宗门危难之际执舵掌局。你重伤残缺，一衣一行全依赖于我。我让渡灵力予你恢复修为，如今攫夺天材地宝，乃虑你境界不前，只得借助外物飞升上界……”

    慕晞朝的眼眶中缓缓聚起了泪水，将视野氤氲得模糊一片。

    且听他一字一句地问，“这一切……只是因为我是你的徒弟吗？”

    “是因为……”他凑近她的耳廓，“我爱你啊。”

    原来在大殿之上，他对她说的并不是“我恨你”，而是对她无声的告白。

    慕晞朝身躯颤栗，泪水如珠般颗颗滴落下来，将岁恒时的衣物洇出朵朵水渍。

    “师尊不想飞升上界，”岁恒时似也疲倦了，神情是一种心灰意冷的平静，“虽不知缘由，但徒儿也不再勉强了。如今我修为已废，就在下界与师尊相伴度过这一生吧……”

    唯一遗憾的是，“人生短暂如蜉蝣，生灵浩淼若沧溟，来生恐怕再不能与师尊相遇了。”

    也罢，这是她自己的选择。

    她只求朝夕静好，而他却希望永恒相伴，是他太贪心了。

    “为师还以为你有什么雄才伟略，狼子野心……”慕晞朝轻轻地道，缓慢地将他推开，“原来你是个傻瓜。”

    旖旎温柔的气氛陡然降至冰点。

    岁恒时一动不动地望着她，听她杀人诛心地大放厥词。

    “想跟我执手相伴……凭你也配？”

    “你只是阳龙门的弃子，为我暖榻的男妾。给了你几年眼色，你就蹬鼻子上脸了？”

    慕晞朝不敢看岁恒时的阴森眼眸，转身背向着他，“我境界不前，你资质就精纯了？也不过是个灵根驳杂的废物……”

    岁恒时打断她，“你以前还说我天赋秉异，万中无一。”

    这会儿又改弦易张，诋毁起他的资质来了？

    反正修为已废，怎么说都是她一张嘴。

    “你既为我挣下这半壁江山，我也不会教你白活一世，”慕晞朝拿出金光闪灿的一物，蛮横地化入他的胸口，“这是一条被天雷淬体而死的千年妖龙之内丹，便宜你了。”

    又取下自己的戒指，粗暴地套上他的手，“你心心念念的「朝露」，也拿走吧。”

    身负已被天雷淬体而死的妖龙内丹，作为一个永远也无法再召唤飞升天雷的妖怪而活，白得了千年修为，能更漫长地苟且偷生，就算便宜他了？

    岁恒时凄然而笑，“你要让我当妖怪？”

    “随你，”慕晞朝狠了狠心，手指点上他的眉心，“你是要在这里当妖怪也好，去其他地方当妖怪也罢……”

    只要永永远远，都别再妄动飞升上界之心。

    咒枷的困意袭来，岁恒时闭上了眼睛。

    看着岁恒时梦中也无法抹去痛苦的睡颜，慕晞朝心脏抽搐似的疼痛起来。

    她徐徐俯下身，在他的眉心一吻。

    “我虽身如水露，只慕朝夕。唯愿你岁岁年年，恒时永久。”

    作者的话：

    老白终于也体会到了劳苦一生，还所求不得的感觉了。

    镜像反照，只想说一句欧耶。

    山石乱溅，草木苍夷。

    只是短短一天的光景，死气沉沉的范围就又扩大了一倍。

    地火从灵山裂缝深处涌出，仿佛打开了地狱之门。阴风嚎啸，像是有什么怪物正挣扎着要挤进这个世界。

    慕晞朝的身影出现在荒无一人的地底。

    白衣道袍在幽暗深红的血色世界中行走，显得如此突兀，又如此渺小脆弱，像即将被汪洋红海淹没的一叶孤舟。

    一个声音，又恍若无数重叠的声音响起。

    “慕晞朝……慕晞朝……”

    “你来了……”

    慕晞朝停驻脚步。

    上次她来查探情况之时，曾与那地底深处的妖魔打了个模糊的照面。

    一闪而逝，变化多端，如满月之夜的妖魔魅影。

    而今日她已经能听闻妖魔的声音，目睹蠕动的红色血肉，这个世界的屏障看来已经越加脆弱，破碎在即了。

    一旦完全破裂，那庞巨的妖魔就会冲进来，吞噬整个世界的生灵。

    她问：“你知道我？”

    妖魔们桀桀而笑，不明发声之地，宛若无处不在。

    “你不知我，但我却知你。”

    “每个满月之夜，我们都会有一番缠斗。”

    “可惜可叹的人类，连自己与之相搏的对象都未知全貌。却还是如飞蛾扑火，妄图保留转瞬即逝的灵魂。”

    谁又说她不知它们？

    慕晞朝淡淡一笑，“蜃怪，或藏身于幽暗深海，或游走于虚空。形态常类似海中水族，介于半实半虚之间，变化莫定。既可吸食灵魂，亦可吞噬肉体。”

    被喝破真身的“魍魉”似沉默了半晌，倏然大笑起来，

    蜷曲的肢体随之而颤抖，引动得慕晞朝脚下的土地也震栗不已。

    “作为井底之蛙的你……明明只能管中窥豹，竟然推测出了全局……”

    慕晞朝看着那团不停试探着缝隙的血肉，“你仅在满月之夜出现，界内修士都以为你们是日伏月出的妖魔……”搜企鹅号“却不知你们一直都在窥探着这个世界，而只能在月满照地之时，以反射在这个世界的阴影为媒介捕获生灵。”

    “因为无法突破屏障，带不走他们的肉体，才勉为其难地吸取精气吧。”

    一只奇大无比的眼睛缓缓转向她，隔着一条裂缝与她对视。

    瞳孔旁放射状的膜纹如火山脊般凸起，围拱着中间深不见底的黑洞。

    “既然你知道我们的真身，那也应该知道我们的嗜好……蜃怪，本来就是进食海市蜃楼般虚幻的泡影啊……”

    不管是在虚空之中，还是在深海之下，它们的进食喜好都是相似的。

    他们被这个介于虚实之间的世界所吸引，就像是无尽深海里漂浮着一个七彩斑斓的巨大泡沫，被一群海怪团团包围，伺机猎食。

    “慕晞朝……明知这个虚幻的世界逃脱不了被毁灭的命运，为什么又还要苦苦坚持？”

    慕晞朝仿佛充耳不闻蜃怪动摇人心的蛊惑之语，将岁恒时所收集的灵宝全部放出。

    七色流光闪烁，被慕晞朝驱动着坠向地底红色的熔炉。

    地火熊熊炽烈，像贪婪的巨舌，来者不拒般席卷吞入。

    慕晞朝目睹着各式灵宝渐渐融化于烈火，化为流动的灵气，缓缓渗入裂开的缝隙，将这个世界一点一滴的填补着。

    “就算这个世界是虚幻的，如同转瞬即逝的泡影，即将消失的朝露……”

    想起了这一生中遇到的每个生灵，与岁恒时相处的点点滴滴，慕晞朝被火舌照亮的面庞上浮现出一丝笑意。

    “在这个世界生存之人的情感，记忆，经历……却是真实存在，刻骨铭心的一切。”

    她要守护这个世界。

    而岁恒时，也会以长久的生命继续存在。

    乾坤袋渐渐干瘪下去，灵宝已经殆尽见底，慕晞朝遗憾地摇了摇空荡荡的袋子。

    也许她当一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实在太久了，当她说出自己的真实打算时，竟然没有人相信。

    就算岁恒时不去夺取各宗门重器，她也打算要补上这个残缺的世界。

    作者的话：

    师尊就要芭比Q了。

    示意图大概就是这样，麻烦大家想象一下。

    在外面虎视眈眈了许久的蜃怪们躁动起来，疯狂地撞击着越来越小的缝隙，山石簌簌而下，

    “慕晞朝！这个世界本因你而被创造……你却为了这附属之物而殉葬！愚不可及！”

    慕晞朝的脚下的裂缝已经仅剩了一臂之宽。

    她望着那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的深渊之眼，摇了摇头。

    这是她自己的选择，“这一切……我早就已经知道了。”

    慕晞朝取下佩剑，随手插在足边，雪亮的剑面反射出地底沸热的火光。

    “你看，”她不知在说与谁听，“此地乃我坟，佩剑作我碑。”

    也许若干年后，修炼已有所大成，能够任意穿越虚空，想要去往其他世界的岁恒时会来到此地，路过她的坟头，愤懑地唾骂一句。

    “师父负我！”

    抑或是，寿命长久的妖怪已经忘却了她这位曾经给予过他一点点爱，以及很多伤害的师父，淡然地掠过这柄他曾每日擦拭，每一丝花纹凹凸都铭记于心的佩剑。

    即使那样……也很好。

    至少他还好好地活着。

    仰面向天，慕晞朝张开双臂，倒了下去。

    灼热的气浪从身后涌来，她放出体内灵气。细者如丝，粗者如蚓，如万千江河脉络以她为中心，蜿蜒流动渗入这个世界的最后一线裂隙。

    喧嚣的声音遥不可闻，颤抖的大地逐渐平息，熊熊地火如蛰伏沉睡的怪兽。

    无声，无光，无息，整个世界就像开天辟地时一般死寂。

    旋即，慕晞朝看见了一丝光明。

    点点金光从手足间升起，毫无疼痛地缓缓消失，就像是她第一次历经天劫时一样。

    慕晞朝的眼中涌出了泪水，她并不害怕，只是觉得……

    本以为可以坦然接受别离，却无法忍受消逝前的孤独。

    灵气慢慢与世界融合，躯体在幽深的地底散去，真是寂寞啊。

    黑暗中突然响起一个声音，“没了观众，终于不再做戏装大义凛然了？”

    慕晞朝抽了抽鼻子，眼泪却止不住。

    嘴还是硬的，“恒时，你要报复为师，捅剑就趁现在。”

    再过一时半会，她的肉身就彻底消散了，他就是再想复仇也有心无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