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发去上海参加新概念之前,乔陆生给了乔青羽一千元,用作来去路费、住宿费及三天的吃饭费用。乔劲羽则把自己的手机塞给了她。
“我三天不给妈打电话没关系,你不行,”他对乔青羽说,“你得每天给她打一个电话,她问起我,你就说我洗澡,看电视,或出去玩忘带手机了,随便都行。”
“别一个人出去逛,也别随便跟人交朋友,”乔陆生嘱咐道,“拿不拿奖都不要紧,你安全回来最重要。”
他们的紧张兮兮让乔青羽觉得可笑又感动。要走出店门了,她背好双肩包,做了个她自己都想不到的举动——分别给了父亲和弟弟一个大拥抱。
“我爱你们。”
说完,她脚步匆匆,逃离了自己炮制的肉麻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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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一年前离家出走的经验,独自出行的乔青羽倒是一点都不慌。到上海后她先在火车站边上简单吃了午餐,而后依着记在本子上的路线,直赴组委会指定的招待所。平安到达招待所了,她才遇到了麻烦——原来她提前一天才到算晚的,很多参赛者早就到了,招待所已经满员。
她只好退而求其次,找到名单上稍远的第二家,第三家,皆是满房。太阳慢慢西沉时她走在两旁都是老洋房的上海街上,经过两三家价格惊人的酒店,步伐沉重,不知何去何从。晚餐她毫无食欲,生煎油腻,青菜乏味。华灯初上时,她咬唇想了个办法,回到了距复赛学校最近也是最实惠的第一家招待所。
不过她没进去。她站在招待所门口,把写有“新概念复赛,求女生拼房”的A4纸举在胸前,忍受着来来去去的好奇眼光。
半小时过去了,除了有一个男生问她愿不愿拼房之外,无人问津。看得出很多都是来参赛的学生,有些已经三三两两结成了伙伴,还有不少是父母陪同过来。乔青羽手举得发酸,正想着要不要去下一家试试时,一个面目和善的中年妇女停下了脚步。
“你是来复赛的?”女人问,略带惊讶,“一个人来的?没地儿住了?”
“对,”乔青羽点头,“我来得太晚了。”
“来吧我帮你问问,”女人朝她招手,“我是萌芽编辑,刚跟几个学生聊过,有个女生好像是自己住双人间来着。”
她在前台报了名字,前台打了电话后不到三分钟,一个短发女生就出现了。
“洪老师,她在哪?”
女编辑转身介绍了乔青羽,短发女生朝乔青羽挥了挥手,笑得敦厚:“Hello!”
“Hi~”乔青羽微笑回应。
办了入住后,女生领着乔青羽来到客房,把靠近窗户没被弄乱的床让给了她。
“我叫孟小曾,山西的,你呢?”
“乔青羽,”乔青羽边放书包边回答她,“我从寰州来。”
虽然顺云也属于寰州地区,但为避免误会,乔青羽并不想称自己是寰州人。
“寰州的?那很近啊,”孟小曾惊喜地笑着,“我是说那么水灵。”
乔青羽很不好意思:“你自己一个人从山西过来吗?”
“不然怎么来,”孟小曾双腿一盘坐上了床,拉开一听可乐,大大咧咧的样子,“我都成年了,我爸妈巴不得我赶紧离开家……你看着倒不像是能自己一个人出门。”
“不是啊,”乔青羽赶紧为自己正名,“我就喜欢一个人。”
“嗯,自在,”孟小曾边喝可乐边摆弄手机,“对了,我前面约了几个人过来玩,都是来比赛的,大家一起聊聊认识下,你不介意吧?”
乔青羽摇头:“当然不介意。”
“嗯,”孟小曾把手机一丢,抬起头笑了,“他们就到。”
话音刚落就有人敲门了,孟小曾示意乔青羽不动,自己从床上一跃而起,跳下去开了门。
进来五个人,三个男生两个女生,房间里一下子满满当当的。孟小曾飞速介绍了一遍,乔青羽一个名字都没听清,但记住了他们来的地方:黑龙江,北京,四川,广东,湖南。
“我们都是自己单枪匹马过来的。”最后进来的那个湖南妹子看着乔青羽总结道。她个子娇小,笑眼弯弯,声音脆亮。
一伙人随即开始闲扯,话题基本围绕着文学,以黑龙江和北京的两个男生为主导,从韩寒郭敬明聊到海明威村上春树,从文艺复兴、浪漫主义、批判现实谈到魔幻现实,而后又回到安妮宝贝张悦然。乔青羽蜷在窗下的单人沙发上,一开始听得兴致盎然,可逐渐地,她的视线变得模糊,思维也跟不上众人不断张合的嘴了。
被孟小曾轻轻拍醒后她很是尴尬。
“上床睡吧~”孟小曾笑道。
房间里很安静,其他人都消失了。
“我竟然睡着了……”乔青羽边说边站起来,“今天走了一下午。”
随着她起身,一件宽大的黑色羽绒服从她身上滑落至地,她捡起来问孟小曾:“这是你的衣服吗?”
“不是,”孟小曾回到了床上,笑得耐人寻味,“徐一哲的。”
“谁?”
“就那个一直说村上春树是二流家的北京人,”孟小曾说,“你睡着后他就哑巴了。”
想起来了,那北京男孩戴着一副黑框眼镜,长相很斯文,说话却字正腔圆,气势十足。
乔青羽有些无措,沉吟一番问徐一哲住在哪个房间。
“你现在就还给他?”孟小曾略微惊讶地问,“他说他明天一早过来取。”
乔青羽有些不确定:“现在还不好吗?”
“看你咯,”孟小曾笑着,“一件衣服而已,那么紧张干吗。”
乔青羽还是去还了,因为她不喜欢这件外套所携带的陌生男生的气味。还衣服的场景有些尴尬,徐一哲刚洗完澡,穿着招待所的浴袍开的门。见是乔青羽,他倒吸了口气。
乔青羽把叠好的羽绒服交给他。
“乔,青羽?”徐一哲有些不自在地说出她的名字,随即大方伸手,“我叫徐一哲。”
“谢谢你徐一哲。”
她微微点头,没回应他的伸手,转身离去。
第二天复赛后,他们几个又聚在了一起。第三天,还是一起玩。几个人彼此之间已经熟了,聊天话题不再集中在文学,而是延伸到了各个方面,谈人生,说青春,还有各自的情感状态。湖南妹子有个青梅竹马的男朋友,黑龙江男孩在追一个网友,孟小曾则表示自己一辈子不结婚不生小孩。谈笑中徐一哲移到乔青羽身边,问她有没有男朋友,乔青羽摇了摇头。
“你读高几?”他问乔青羽。
“高三。”
“我高二,”徐一哲边说边面朝乔青羽侧过身,像是要帮她挡住外滩的风,“你大学准备去哪个城市?”
乔青羽发现要应付一个男生很明显却戳不破的讨好挺难的,她没经验,也没参考,常常无所适从。外滩的风很大,她觉得冷,又想着要找个安静的地方给李芳好电话,便提出要先回住的地方。
“我和你一起回去啊。”徐一哲跟上来。
“一起吧我也走。”孟小曾也追了上来。乔青羽松了口气。
她本想一回招待所就躲进房间不出来的,可刚走进前厅她就站住了——斜对面的深蓝沙发上,缓缓站起一个高大清瘦的熟悉身影。
是明盛。
她呼吸停了,紧接着鼻头酸了。多日的思念莫名其妙地幻化成了满腔委屈,汹涌难抑。
明盛站着没动。与乔青羽并排的徐一哲随着她停下步子,不明就里地顺着她的视线望了过去。一个人走在前面的孟小曾到电梯了才发现把两个人落在了身后,按住电梯按钮,回头喊着让他们快点。
“我先不回去了!”乔青羽朝孟小曾喊,视线停留在明盛深沉的眼眸里,鼻音浓厚。
明盛开始往这边走,徐一哲反应过来,赶紧朝电梯跑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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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这次是乔青羽先开口。他们走在招待所外的狭窄老路上,两旁是民国时期的红砖楼,在暖黄路灯的晕染下有种穿越时光的静谧。
“很好找,”明盛声音略微沙哑,边说边踢走脚边的一块石子,“复赛难吗?”
“不难。”
“明天颁奖?”
“对。”
“我能去看吗?”
在乔青羽迟疑的间隙,他又问:“冷吗?”
“不冷,”乔青羽摇头,又说,“你想来就来吧。”
她感觉明盛笑了,声音明亮了些:“明天要不要搭我的便车回寰州?”
“不。”
“那我送你,一起坐火车回去。”
“不。”
明盛轻轻叹了口气,随即无奈地笑出了声,又无比严肃地喊了她一声:“乔青羽。”
“嗯?”
“我希望你拒绝别的男生跟拒绝我一样痛快。”
话语中有压不下的怒意和不甘。乔青羽却低头无声地笑了,愉快又安心。末了,她转头看向明盛,尽量认真地解释:“我现在还不能考虑感情的事。”
明盛看了她一眼,又一眼,清晰利落的下颚线在昏黄的路灯下显得温柔而哀伤。突然他笑了下,抬起右手,用宽大的手掌盖住乔青羽的后脑勺,捣蛋似的乱搓两下,弄乱了她脑后的碎发。
“想去哪?”他望向马路,手没有拿开,掌心的温热蔓延至乔青羽心里。
乔青羽想起自己是要给李芳好打电话的,但也仅仅是想起。
“外滩?”明盛又问。
半个小时前是乔青羽第一次去外滩,可明盛出现了,她立马感觉那次不算数——人太多了,嘈嘈杂杂,且徐一哲完全破坏了她的好心情。
“好。”
抬头,乔青羽看见明盛在笑,眼里甚是惊喜。后脑勺的温热消失了,明盛伸出右臂,拦下一辆打着“空车”的出租。
他们在出租车内的座位和一年前一样,乔青羽靠左,和明盛之间隔着半个中间位,十几公分的距离。车内暖气很足,电台里连播了三首梁静茹的歌,细腻又饱满的声线像蜜一样从音响里涓涓流出。乔青羽大部分时间都看向窗外,偶尔车子停下等红灯时她会看向前方,也不看路,只是把视线停留在后视镜下的深红福袋上——它摇摆不停,似在搅拌一罐蜜糖。
下车后的强劲冷风吹得乔青羽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余光看见明盛在解外套的纽扣,她赶紧阻止了他。
“我不怕冷,”她边说边伸手想帮他把扣子扣回去,又不敢触碰,双手便无措地停在了空中,“你穿得少,别傻了。”
“我也不怕冷。”
乔青羽不置可否,转身往江边走。冬夜寒冷,相比一个小时前,外滩上的人少了一半,看起来甚至有点空旷了。
她走至围栏,看了会儿对面浦东的幻彩夜章,然后沿着围栏漫步,任冷风吹乱自己碎发。真冷,她期待着再次感受到明盛手掌的温度,可他只是默不吭声跟着她,她走他就走,她停他就停,坚定又不逾矩,仿若一个忠贞的骑士。
来到东方明珠斜对面,乔青羽回头对明盛一笑:“帮我拍个照吧?”
明盛点头,接过乔青羽给他的手机。
她拨了拨头发,不让它们遮住自己的脸,双手下垂靠在围栏上,看着明盛手里的手机露出拘谨腼腆的微笑。明盛先是站着,后弯下腰,然后双膝微曲,最后半蹲下来,才比了个OK的手势。搞定了,乔青羽收起僵硬的笑,放松地拨开一缕遮住脸的碎发,却发现明盛迅速换上了自己的手机,维持着半蹲的姿势,仍在拍。
“你~”乔青羽慌了神,却笑出了声,“别拍啦!”
明盛站了起来,翻看着自己手机里的照片,看起来心满意足。
“删掉!”
“你怎么比我还霸道,”他轻飘飘丢下一句,一只手把自己的手机藏在身后,另一只手把乔劲羽的手机还给乔青羽,“谁让你的手机像素低,太写意。”
“写意”二字又让乔青羽笑了:“把我的照片删掉。”
“我不给任何人看。”
“那也不行~”乔青羽说着,见明盛要把手机塞进口袋,便伸手去抢,一把抓住手机的同时,冰凉的手掌也把明盛温热的指尖包在了里面。
她应该马上缩回手的,可是她没有——明盛抓手机的力道很松,要夺过来轻而易举。可就在她感觉马上要成功时,另一只温热的手凭空而出,紧紧裹住了她的手背。
“我永远不会删,”少年的声音轻而坚定,气息越来越近,“我等你。”
鼻尖触到棉质外套的柔软,乔青羽僵在原地。她听到自己吐出一个“好”。
“干嘛说自己不怕冷。”
他呼出的气息就在耳边。
后脑勺又被温热的手掌覆盖。黄浦江的风消失了,对面的东方明珠在眼里失了焦,华丽夜景变成一片令人晕眩的彩色光点,乔青羽干脆闭上了眼睛。
任明盛把自己小心地、紧紧地揉进了怀里。
青春
上海回寰州的动车时长九十分钟,九十分钟里乔青羽笔耕不辍,写满了整整三页A4白纸。用的是钢笔,一笔一划均不马虎,练字般全神贯注。她坐在窗边,却忘却了窗外的风景,偶有思索,就把视线放在用来压纸的水晶球上——她在上海买的唯一一件纪念品,大小如乒乓球,透明球体内是一座迷你东方明珠,轻轻摇晃能扬起里面的白色碎片,像漫天飞雪。
她本想细细记下这三天的经历,笔下的句子却像是自己长了双奔跑的脚,飞快掠过第一天遇到的困难,认识新朋友的忐忑和欢欣以及比赛时的淡然平静,写到明盛出现时,脚停了,开始踱步,细细回味每个细节,深怕错过一分一毫。去外滩吹冷风的夜晚乔青羽写了整整一页,今天明盛出现在狭小的颁奖现场为拿到一等奖的她鼓掌,她写了大半页。最后两段像是梦里的呓语,朦胧又直白,热烈又深情,回望和期盼混杂在一起,她自己都不好意思再看第二遍。
火车马上到站,乔青羽把三张白纸叠好,塞进一个已经贴好邮票的牛皮纸信封,写上了朝阳新村的地址和收信人,把封口平整封好,而后拿出另一个大的白色信封,把牛皮纸信封塞了进去。
出站后她把信封投进邮筒,寄给了孟小曾。
前一天在上海老街闲逛时,他们发现一家“时光邮局”,可以代为寄信给未来。当时一伙人纷纷写了明信片交给店家,有设定一年后寄出,也有设定十年后寄出的。乔青羽当时不为所动,可今天颁奖典礼结束,退房,进入人潮汹涌的虹桥火车站,回首望见玻璃外明盛一动不动的身影的那一刻,在巨浪般席卷过来的不舍和哀愁下,她毅然决定要留下些什么。
时间是水,最擅长抹平一切了;她必须把这短暂的三天变成字,刻进纸里,永不消失。
她知道孟小曾还要住两天,所以把信寄给了她,请她帮忙拿到店里。对于店家的保管费用,孟小曾在短信中爽快地表示算了。
“既然我认识你了,过两天我干脆来寰州玩,你得当地陪顺便请我吃个饭吧~”她在短信中说,“我只要除夕那天赶回家就行。”
能不能当地陪,乔青羽并不确定——明天李芳好就会回来,带着乔礼隆。对于自由的孟小曾来说,自己无法独自出门的生活一定是不可想象的。
如何向李芳好解释自己这个凭空冒出来的朋友,以及万一李芳好不同意,如何向孟小曾解释自己的困境,是乔青羽回家路上一直在思考的问题。拉上乔劲羽,说是去书城,可行吗?没钱请孟小曾吃饭,私下向乔欢借点钱,可行吗?
乔青羽感觉飞驰的动车就像是隧道,那头是梦境,这头是现实。回到寰州已是傍晚,天空灰沉沉的,却倒没让她特别不适——她知道梦境留恋无用,自己只是醒了过来。
那个小水晶球被她握在手里,捏得发烫。
下公交车时天色已全黑。乔青羽把羽绒服的兜帽戴上,步伐匆匆经过冯老板娘的书报亭,手掌紧紧包裹着那颗滚圆的小宇宙,心想,还剩一晚上的自由,我必须隐藏好、保护好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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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是饭点,她决定先去店里吃饭,顺便报个平安。乔欢正忙着给一桌客人端面,看到乔青羽进门,高兴地喊了她一声。
“刚我还跟你爸说别急,你肯定马上到家,”放下两碗面,她牵住了往后厨走的乔青羽,头凑过来,“我跟你讲啊,你妈刚到。”
乔青羽感觉自己全身的毛孔都打开了:“我妈已经到了?”
“喏,到了半个钟头,小羽刚拿了吃的回家给你妈妈和爷爷,”乔欢说,“要不你也拿回家吃去,你妈一来就问起你了。”
“好。”
走进后厨,乔陆生刚把一盘菜倒进油锅,油烟刷地腾起,遮住了乔青羽的视线和声音。
“爸!”
“回来啦?”乔陆生边挥动锅铲边大喊,“你妈提前一天回来了!”
“我知道!”
“肚子饿了吧,下一盘多做一点,你也吃炒饭好伐?”
“好!”
锅里平稳了,乔陆生把锅盖盖上,关小火,转身切菜,又说:“我跟你妈说你去图书馆了,你记住。”
“嗯。”
“钱够不够用?”
“够,”乔青羽边说边从书包掏出剩下的一百多放在旁边的台子上,“还剩这些,爸。”
乔陆生瞄了眼:“你很省啊。”
“还有这个,”乔青羽把书包放下,从中拿出一本荣誉证书和一个盒子,把荣誉证书翻开,从盒子里拿出透明奖杯,“爸。”
乔陆生放下菜刀,眯着眼凑近看了看,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哇,一等奖啊。”
“我是不是不能带回家?”
乔陆生继续切菜,面色严肃似在沉思,随后说:“你放乔欢那里。”
“好。”
乔青羽把证书奖杯都交给了乔欢,包括带在身上的换洗衣物以及来去火车票。被问及还有没有要放的东西时,乔青羽碰到羽绒服口袋里的水晶球,缓缓摇了摇头。
她不舍得把水晶球交给任何人。回家走在小区内的暗黄路灯下,她发觉有什么冰凉的羽毛似的东西飘在了自己脸上,抬起头,依稀在灯光中捕捉到几片若隐若现的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