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景让惭愧的垂下脸,他低声的说:“早就过去了,青鸾,一切都不是你的错,你是无辜的,你是受害的,是他该死,痛苦的不该是你。”
“我明白,但是忘不掉。”青鸾低泣,“那时候的你也是个孩子,但是你帮我杀了他,还不停的安慰我,让我从一场毁灭性的灾难中慢慢的走出来,你还曾经许诺……”
“青鸾!”钟景让不忍心再让她陷入另一个噩梦中,他准备将自己的心迹交代清楚,“我……我也有话跟你说……”
“阿客,你先听我说完。”青鸾罕见的在他面前表现出固执来,“这些话我憋在心里很多很多年了,但我奶奶不准我告诉你。”她站起身,离他更近一些,半蹲在他的身前,抬起眼睛看着他,带着疼惜和不忍,“阿客,你并不是你母亲的孩子,桑幽兰她不是你娘。”
钟景让费了些精神才理解她话里的意思,他先是笑了一下:“开什么玩笑?”之后就像沉入水底,他觉得有很多水流进肺里,窒息般的压迫感,只能张开嘴巴大口大口的呼吸。
“阿客。”青鸾流着眼泪,却不敢触碰他,她知道他属于另外一个女人,尽管她不知道她是谁,“我奶奶说,桑幽兰的孩子体弱多病,她委托我奶奶将她的孩子送给一个没有子嗣的富裕人家抚养,那户人家姓陈,他叫陈醉。”
钟景让木然的看着她:“那我呢?我是谁?我从哪里来?”
青鸾用手背揩一下眼泪,以便更清楚的看着他:“你是逃难的女人生下的孩子,我奶奶是稳婆,为你的亲娘接生,她将你送给我奶奶,希望能找个好人家收养,之后就拖着疲惫的身子走了。桑幽兰看中你母亲的强壮,便把你留下。我奶奶说,她不应该把你交给桑幽兰的,她对不起你,所以平日里她待你好,是为了弥补良心的亏欠。”
钟景让并不惊讶,经过与钟娇蕊的交谈,他已经觉察到自己应当只是桑幽兰纯粹的复仇工具,但当有人把这一切都挑明的时候,他还是感到一种世界崩塌的无助感。一切都是假的,他的世界里全部都是假的。他早就应该想到的,陈醉跟钟彦礼长得那么像,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巧合?他一直都在自作聪明,真可笑。他抬起眼睛,好似看到桑幽兰悬在半空中,嘲讽的望着他。好啊,多好的一盘棋,将一个被遗弃的婴儿抚养长大,让他代替自己的儿子去杀人、去复仇,却将自己的儿子送给一户富裕人家,让他平安、顺利、快乐的长大,钟景让狂笑起来。“娘,你真是好心机,你与钟伯恭是绝配,一对佳偶!”
青鸾忙抓住他的肩头:“阿客,我知道这对你打击很大,但是我现在告诉你这些,是想让你能够就此抽身,你不必为了你娘再去冒险,你可以远走高飞,与这些恩怨一刀两断。”
“晚了。”钟景让凄绝的看她一眼,“一切都成定局,就算我想要停手都停不住了。青鸾,你一定觉得我是个笑话吧?”
“不,阿客,你一直是我的英雄。”
“没有人能做别人的英雄。”钟景让疲惫的靠在椅背上,嘴里发苦,他拣起一颗蜜饯放进嘴里,但蜜饯都是苦的,“当年并不是我救了你,是陈醉。他虽然体弱多病,但心细如发,那晚咱们三人分离之后,他一直在你身后悄悄的跟着,其实每一次他都会看到你回家之后才离开。是他发现牛大莽把你拖走,也是他找来锄头砸向牛大莽的头,但是牛大莽回身将他打倒在地,陈醉拼着最后的力气把他杀了。我睡在家门前,听到陈醉的叫喊声才找到你们的,那时候你在惊恐之中,陈醉昏倒在地上,牛大莽倒在血泊之中。我把你先送回家,再回来叫醒了陈醉,我们合力把牛大莽的尸体分解,扔进了河里喂鱼。这才是事情的经过。当时你只看到我,就以为是我救了你。陈醉也不愿再多提,所以将错就错了这么多年。但是今天我必须要跟你说清楚,是陈醉救了你,也是陈醉杀了牛大莽,你要感激的人是他,不是我。”
青鸾不愿相信:“阿客,你在骗我。”
“事到如今,我为何还要骗你呢?”钟景让苦笑,“去找陈醉吧,他一直偷偷的爱着你,他才是个深情的恋人,我只当你做朋友。”
青鸾惊愕的瞪圆眼睛。“阿客?”
“你和陈醉真心待我,但我却不停的利用你们。”钟景让仿佛一下子老了几十岁,声音、模样都变得沧桑,一双熠熠生辉的眼睛也蒙上雾霭,“从此以后,一别两散,各不相干。”
说罢,他抓起桌子上的包袱,双手推开房门,大踏步离开,只在身后留下一串深深的足迹。
青鸾却看穿他的用心,他决意赴死,她不能不管。她想起陈醉的身份,或许只有陈醉能救他,能让阿客活下来。她抹一把泪水,提起灯笼,也冲入雪夜之中。
“爷,出不得城了。”春生小声的说,“提前打点好的那些人都不见了,守城的是生面孔,说任何人不得进出,若再聒噪,便要抓人。”
钟景让面无表情的坐在马上,不知是钟娇蕊还是大夫人的手笔呢?
“北门呢?也出不得?”
春生叹口气:“出不得。那边比这边还要严。爷,咱们暂且回去,待天亮再说吧。”
“怕是等不得天亮了。”钟景让抬头看看漫天飘洒的雪花,像一面巨大的白幡在不停舞动,他忽然觉得一切就这么结束也好,这不就是像自己这荒唐的一生一样吗?虎头蛇尾,草草收场。
“爷,咱们去哪里?”春生站在马下,顶着一头的雪花问钟景让。
“你回去歇着吧。”钟景让调转马头,“一切等明日再说。”
春生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没来由地感到阵阵心悸、恐慌。他想追上去,但钟景让的身影却很快消失在街巷尽头,春生攥紧拳头,他预感今晚会有大事发生,并没有回钟府,而是转身去了周家,他要找六夫人,只有她能拯救二少爷。
周家灯火通明,似乎也有大事要办。周慎含笑看着香漪,道:“没想到这场雪来得这么快,时候不早了,你可以去温家了,就说跟子知吵架了,叫开大门。钱是敲门砖,温光启会欢迎你的。”
香漪很平静的点头:“好,我现在就动身。但是春瑶不能牵扯进来,我要她好好的活下去。”
一刹那的心软,周慎看着这个善良的女子,他也曾经像她一样,总是奋力保护着身边的人,但心善是没有好结果的,这是他用一生得出的教训。“我保证不会牵连无辜的人。”他把“无辜”两个字咬得很重,香漪一怔,但也没有多问下去。
“上路吧。”他的话里有逼迫的意思,香漪什么都不再做计较,戴上风帽,踏着积雪,再一次走进风雪之中。夜是黑的,雪是白的,平坦的路上铺着一层积雪,虽没有月光,却还是微微闪亮,是一条又直又白的路。香漪的脚下沾着雪泥,走得并不快。周慎虽说得轻松,但她抱了必死的决心,虽有几分对死亡的畏惧,但想到钟景让会在生命的那一头等着她,又开始跃跃欲试的期待。
街上空旷,似乎没有一个活物,香漪觉得心里平静极了,走了没多远,却听身后传来拖沓的脚步声。
第0077章
相认
她直起耳朵来听,脚步声越来越近,她猛地回身,一个人影窜过来,道:“六夫人,真的是你,这么晚了,您要去哪里?”
“春生?”香漪看他提着灯笼,照得一地通明,他连个帽子都没戴,满身满脸都是雪花,“你从哪里来?”
“我……”春生长长的叹口气,红了眼睛,“六夫人,我们家爷他……”
香漪心里一沉,“他怎么了?”
春生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本来计划今晚出城,可城门都关得紧紧的,怕是大夫人和大姑奶奶要联手害他……”
“他去了哪里?”
“想必回了钟家,他明知道她们在那里等着他,却还是回去……六夫人,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你想想办法吧。”
香漪当然知道他要做些什么,但现在横生枝节,他却选择了只身应对,难道他只为寻死?不,这不是钟景让,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彻底断绝了他的生念。她能理解他为了复仇失去生命,但她绝对不准许他轻易放弃生命。
“我去钟家。”香漪改变了自己的路线,今晚周慎的言行让她深感不适,她决定遵从内心,先去看钟景让,“你去温家找秋生,告诉他,今晚一定不要留在温家住。”
春生不知她的用意,香漪不愿过多透露,拍拍他的肩膀:“去吧,钟景让视你们兄弟二人如同手足,当年为了救下你们费了很大的心思,你们万不可辜负他的真心,无论怎样,要好好的活下去。天亮之后,你们找到春瑶,带她离开这里,这烟霞县不是什么好地方。”
春生呆呆的望着她离去,那种大祸临头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二少爷、六夫人,他们真的要选择在今夜了结一切吗?
钟景让从容的走进钟家,夜宁静得叫人害怕。雪花打在黄通通的灯笼上,像洒着万片金叶子。无声的落雪将钟家大院衬托得肃穆庄严,四周只有他沙沙的脚步声,好似这么大一个院落只有他一个活人。
掸一掸肩上的雪,钟景让很平静的开口:“既然都打好埋伏了,我也已经入彀,何必再遮遮掩掩呢?”
钟娇蕊一声冷笑,推开房门站到屋檐下,四周的灯笼似乎更亮了些,仔细看过去,院子周围站满了人。
“杀鸡焉用宰牛刀?”钟景让笑看着她,“不过抓我而已,用得着这么多人么?”
“你的鬼心思太多,不得不防着些。”钟娇蕊冷冷的看着他,像看着待宰的羔羊,“为了钟家,我不得不小心。”
“姑妈,这些日子我找到咱们家许多的家史,真是丰富多彩呢。得从什么时候说起呀,我想想,是我爹的爷爷那一辈呢,也就是我的曾祖,他老人家为了振兴家业,居然跑去做了土匪,名号响亮的很呢,血手帮!”
钟娇蕊的脸色阴沉,为避免他再胡说下去,喝道:“来人,把他抓起来。”
钟景让并不在乎,笑嘻嘻的看着她,亮出手里提着的一桶桐油来,他看着围上来的家丁,将木桶举起,随即翻倒,淋满自己一身。“姑妈,你看我像不像一根灯芯?假如有一丁点的火星儿,我可就燃起来了,到那时,我一定紧紧的抱住姑妈,你怎么也算钟家最后的血脉,咱们俩死了,钟家,就彻底没了。”
钟娇蕊吓得忙后退几步,家丁看他居然这样亡命,你看我我看你,没人敢再往前来。
“其实说来说去,都是老生常谈,没什么新意。但只有一件事我到现在还没想明白,还要请教一下姑妈。”他站在雪中谈笑风生,“钟南萍到底是谁?”
钟娇蕊后背紧贴着房门,眼神闪烁不定,她不敢接钟景让的眼光。
“你们都说,钟南萍是你和我父亲的姑妈,很年轻就死了。但其实并不是,她没死,也从没有出嫁,她就是老奶娘!老奶娘就是钟南萍,她生下你们兄妹六人,因为她跟她的丈夫、我的祖父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妹,兄妹乱伦,遭遇天谴,所以生下的孩子才一个个夭折,只活了你们三个!”
钟娇蕊气急败坏的指着钟景让叫嚷:“胡说!满嘴胡言,信口雌黄!”
“钟南萍的坟墓是空的,啊不,只有一个头颅,狐神娘娘的头颅,那是钟伯恭放进去的,你们的祖母、也是你们的外祖母、狐神娘娘、那位从燕王府带回来的郡主,她的塑像坏了,钟伯恭找来陈铭修复,但头部无法恢复原状,他便将她的头颅葬进了钟南萍的空坟之中。他或许想让那位无法安息的祖母能与她的女儿合葬在一起吧,只可惜他没想到他没能为他忍辱负重一生的亲娘养老送终。而你们的老奶娘,也就是我的祖母,她在临死之前把我当成唯一的孙儿,跟我说了个七七八八,我这才能将所有的秘密都看透。”
说罢,他望着不断抛洒着箭簇般雪花的老天哈哈大笑。“报应啊报应!一场酣畅淋漓的报应!但我觉得还不够,远远不够!你们钟家祖祖辈辈的恶行还没有昭示天下,而我,就要替苍天来完成这最后一击!”
“钟景让!”香漪从门外奔来,风帽披在肩后,一张脸苍白胜雪,“你……你在做什么?”她摸了一把他的衣裳,“桐油?你……”
“你来做什么!”钟景让忙将她推开,“这不是你应该来的地方,快走!”
香漪立即猜到他的目的,他要自焚,要用这种方式跟钟家做最后的抗争。“值得吗?”她泪眼如注,终于问出心底一直在问的这句话,“这么做值得吗?”
钟景让的眼中全是绝望,身在崖边,不得不跳的那种绝望。“想不了那么多了,我没有别的退路。”
“奸夫淫妇!”钟娇蕊叫骂着,“是你们毁了钟家的门风!温香漪,你对得起我六弟吗?你这个贱人!”
香漪根本就没有听到,或许听到也绝不会放在心上,她牵住钟景让的袖子,扑进他的怀里。“就让我们死在一起吧,一把火烧成灰烬,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随一阵风散去。”
“香漪?”他觉察到她的绝望,那种深厚的、无处逃避的绝望深深的束缚着她,一如束缚着他。
“一切都结束吧。”她的鼻腔透过桐油找到独属于他的气息,闭上眼睛她坦然的迎接、召唤死亡,“走吧,离开这个世界,景让,走吧。”
钟景让被她感染,激动、仇恨、怨愤的心一下平静下来,既然这个世界不堪又丑恶,那就走吧,他还有香漪,他们在一起,再找一个舒心的地方就是。
“好。”他轻轻在她额头上一吻,从袖子里掏出火折子,正待要点燃,却听到一声悠远急切的叫声:“阿客,阿客!”
“给我拦住他们!”钟娇蕊命令家丁,她迫不及待要看他们自焚在她面前,终于等到这一天,还不用她动手,怎么能叫别人再搅和。
陈醉举着一只火把,推开阻拦他的家丁,从人群后走出来。
“你是什么人!”钟娇蕊只喊了一句就再也说不出话,她情不自禁的从月台上走下来,迎着陈醉走来,“彦礼?彦礼!”走得近了,她才恢复理智,但眼睛却无法从陈醉脸上挪开,“不,你不是彦礼,你是谁?”
“我叫陈醉。”陈醉劈手将钟景让手里的火折子夺下来,“来自润县。我才是真正的钟景让。”他也是刚刚才通过青鸾知道自己的身世,他并不相信,但为了钟景让,他可以承认自己是任何人。
“你是我哥哥的孩子?”钟娇蕊在他身上看到了哥哥和弟弟的影子,眉眼、身姿,甚至因为病痛常年不能挺直的后背,以及身上淡淡的药香,这才是钟家的孩子,只一眼,就能确认,他跟她才是骨肉相连的亲人。上天并没有做绝,他给钟家留下一个孩子,“孩子,我是你的姑姑。”
“放了阿客。”陈醉躲避着她伸过来的手,略带嫌弃,连皱眉都跟钟彦礼相同模样,“让他们走。”
青鸾看着钟景让和香漪抱在一起,并没有感到伤心,而是从心底升起的欣慰,原来阿客心里的人是香漪,她一点都不嫉妒。
“陈醉,快回去。这里跟你没什么关系。”钟景让不愿再让更多的人搅进来,“你也不是钟景让,真正的钟景让早就死了,他没活几年。”
“闭嘴!”钟娇蕊怒喝,“他就是景让,他才是景让!”
“放了他!”陈醉这辈子头一次冲人大吼,“让他们走!”
“景让,他不能走,他会毁了钟家的!”钟娇蕊试图向陈醉解释,“今天必须抓住他,或者,杀了他。”
陈醉气得大声咳嗽起来,青鸾忙扶住他。钟娇蕊看这样子,急得不知所措:“孩子,你先进屋去好不好?其他都好说,你不要冻坏身子。”
陈醉干脆豁出去了,从后腰拽出把匕首,抵住自己的喉咙:“放了他们,不然……不然我就死在你面前!”
简直全员恶人,没有一个圣母心,喜欢
难怪身体弱啊,原来是这一出啊
第0078章
终章1
一边是钟家的名声,一边是钟家的血脉,钟娇蕊被难住了。
“孩子,你……我……”她急得直转圈,往屋子里大喊,“大嫂,这该怎么办?”
真正的操盘手都隐藏于幕后,素来慈悲心肠的大夫人,从不将人命放在眼里。
大夫人拥着厚重柔软的狐裘,稳稳地从房中踱出来,看着灯火映照下的两对小男女。她将视线定到香漪的身上,叹道:“香漪,你糊涂啊,还跟他搅在一起,明明已经跳出去了,却还要回来做什么呢?”
香漪牵着钟景让的手,不做任何争辩。
“大嫂,你看,这才是真正的景让。”钟娇蕊指着陈醉给大夫人看,“这才是咱们家的孩子呢。你瞧他长得多么像大哥年轻时,多么像彦礼。”
大夫人也被陈醉的容貌惊了一下,她怒向钟景让:“你真的只是个冒牌货,是你冒充了景让,做下这些伤天害理的恶事。”
“不,阿客并非有意冒充钟景让。”青鸾气冲冲的站出来反驳,“他娘自小就将陈醉送给别人抚养,又找了一个刚出生的孩子来做她自己的儿子。阿客并没有错!”
香漪这才得知钟景让性情大变的原因,她抬起眼睛看着他的脸,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得到的声音说:“我们都是复仇的工具,只可惜工具也有感情。”
苦海无边,幸好有你做陪,有你感同身受。钟景让垂下眼睛温柔地看着她,世间所有的苦难都被融化,他将嘴巴放在她的耳边:“香漪,一定不要松开我,不管结局如何,你和我都要在一起。”香漪微笑点头:“你放心。”
陈醉虽然总觉得青鸾是在胡说,但还是附和着点头:“没错,阿客什么都不知道,要怪,你们就怪他娘吧。”
“对!”钟娇蕊忙又伸手来拉他,“都是桑幽兰那个贱女人的错!景让,咱们去屋子里说好不好?你把这刀子拿远一些,莫伤到你自己。”
陈醉挡开她的手:“你们不放了阿客,我就不拿下刀子。”
“可是……”钟娇蕊又转向大夫人,“大嫂,这……”
大夫人不像她那样关心陈醉,她的眼神不断观察钟景让。“你我毕竟母子一场,只要你毁掉那些证物,再将吞下去的钱财吐出来,我可以饶你一命。”
钟景让还是淡淡的讽刺:“我并不亏欠你什么,更不亏欠钟家什么。我自己的东西,我自己做主。你命令不了我。”
“还真是个不识抬举的东西!”大夫人傲慢的说,“杀了你,可就一了百了了。”
“杀了我?”钟景让哑然失笑,“我一身桐油,只消一个火星过来,我就必死无疑,大夫人请便。”
陈醉激动的叫道:“你们凭什么杀人?还有王法吗?就算阿客犯了错,你们也不能动用私刑!你们若敢动他,我就算倾家荡产、豁出性命也会替他讨回公道!”
青鸾在他身边搀扶着他,同样恨恨地望着大夫人。
大夫人却迟疑起来,她太了解钟景让,深知他行事向来谨慎周密,绝不会轻率地做任何没有充分准备的事。一时间,站满人的院落中鸦雀无声,只有雪花无声无息的落下。
“把他关起来!”大夫人只能暂时做出这个决定。
“不,放了他。”陈醉的脸上一片潮红,随后大声咳嗽起来,青鸾扶不住,他软软的倒在雪地上。
钟景让和香漪忙上前查看,青鸾道:“天气太冷了,他能支撑到现在已经不易。”
钟娇蕊急坏了:“来人啊,快去找大夫,快把少爷抬进暖阁里去。”不耐烦的扒开三人,她亲自扶起陈醉,身边的侍女们连忙围拢过来,七手八脚的将陈醉抬走。
青鸾有些担心,犹豫一下还是跟去了。
大夫人怒视着钟景让,咬牙切齿的低声道:“我劝你最好不要再耍花枪,钟家纵然有罪,也不是你有资格审判的。况且你不过是个赝品。我现在不能拿你怎么样,但是你记住,不交出东西,你绝对出不了烟霞县城。”
钟景让直视着她:“大夫人替我操心,倒不如派人去青石县瞧瞧,我想以萧教谕的聪明才智,怕是已经发现母亲的秘密了吧。”
大夫人一阵心悸,身形一晃,蕙芳忙上前搀扶住她。
“还有,大夫人,你觉得这些人能留得住我吗?除非杀了我,不然还是叫我走得好。”说罢,钟景让拉着香漪,大摇大摆的走出钟家大门。
走在无人的街上,香漪心底无比自由,她看向钟景让:“去哪里?”
“回我们的家。”
春瑶在周家等得心慌,香漪只留下一个木盒,叫她一定妥善保管,之后就没了人影。而周家的人似乎在忙着什么大事,家里跟过年似的,她当然更没有睡意了。站起身在屋子里盘桓了一阵儿,她抬起眼睛,竟看到云来客栈二层楼的包间里亮起灯火,她换上衣裳,将木盒捆在身上,外头披上宽大的斗篷,趁着别人未曾注意,溜出大门,冒着雪进了云来客栈。
她警惕的推开门缝,正好与春生、秋生的四只眼睛对视。“你们怎么都在这里?”
春生忙把她拉进门来,将她按到火炉边坐下。“春瑶,你的胆子可真大,这样的雪夜里,还敢独自出门!”
春瑶搓着冻得发麻的双手,看向兄弟俩,还没等说话,却发现墙角一只板凳上坐着玄灵子。“咦,你怎么也在这里?”
玄灵子不好意思的笑笑,道:“是春生兄弟叫我一起过来的,听说今晚温家可能有一场祸事,免得误伤了我,叫我来一起躲一躲。”
“那我家小姐呢?”春瑶吓得落了泪,立刻起身往外就冲,“她去了哪里?我得去找她。”
春生秋生忙拦住她。“姐姐唉,不要冲动,我们家少爷也不见踪影,他们应该在一起呢。”
“那你们就不跟着!”春瑶气得恨不能打他们。
“我们家爷不准我们跟着。”春生垂着脑袋,看上去非常沮丧,“他的脾气你也知道,我们不敢违逆,六夫人也说了很多不吉利的话,她吩咐我,明天带着你离开烟霞县……”
“你们是傻瓜吗?”春瑶指着兄弟二人的脑袋,“就不能偷偷跟着,也没把你们的腿打断了啊。”看二人都耷拉着头唉声叹气,春瑶又问:“是不是回了钟家?”
春生点点头:“我猜是。”
“钟家?”昏昏欲睡的玄灵子来了精神,“你们说的是咱们县的大户钟家吗?”
三人都没心思搭理他。他觉得有些尴尬,干笑一笑,道:“我记得三年之前,我还去钟家做过一桩买卖呢,赚了不少银子,这才能建起我那道观来。他家老爷我记得叫钟伯恭,那天正好他家六老爷成亲,那个热闹呦,都说新娘子长得美,我虽没瞧见,但说起来却是我跟她拜了堂……”
三人本没有听他说话,但后来春生听到后来,猛地抓住他的衣襟将他提起:“你方才说什么?你跟六夫人拜过堂?”
秋生和春瑶也反应过来,他们是钟景让和香漪的心腹,自是了解其中内情。
“是你代替六老爷拜堂的?”春瑶立着一双好看的杏眼,吓得玄灵子一缩脑袋,恨不能扇自己几个嘴巴子,这张破嘴招来多少灾祸!
“快说!”秋生提着拳头作势要打,“我们春瑶姐姐问你话呢。”
玄灵子一下说不明白,脸上都是无奈:“不是,这话不是简简单单能说明白的。大哥大姐,你们听我慢慢说清楚,好不好?”他示意秋生先把拳头收起来,春生暂且将抓着他衣裳的手松开,自己站直甚至,整整衣裳,向着三人作个揖,这才说:“诸位知道我之前的营生,是唱傀儡戏的,从小就会操纵傀儡,也会些口技绝活儿,正因为这个,钟大老爷这才找到我,给我一个特别的差事。”
这玄灵子还有那么多技巧呢
他本是唱傀儡戏的艺人,这是老本行啦。
第0079章
终章2
玄灵子继续说:“钟大老爷亲自带我进了钟家,但走得是后门,之后带我来到一个十分安静的院子。院子是灰色的,安静地叫人心里发憷。推开房门,他带我进了卧室,那张大床上躺着个虚弱的年轻人,不,是个死去的年轻人。我有点怕,更猜不透大老爷的用意,但也不好立刻就走。大老爷问我,能不能把这年轻人当成一个傀儡来操纵,我自然不敢,但他拿出了钱财,又亮出刀,恩威并施之下,我只能暂且一试。”
“所以你将六老爷做成了傀儡?”春瑶吓得捂住嘴巴,拜堂之时,是她搀扶着香漪,那么与小姐并肩拜天地的居然是一具尸体,这听起来都很惊悚,何况她和香漪曾身临其境。
玄灵子点头:“是,但又跟寻常的傀儡不同。毕竟我不能把六老爷的身体掏空,只能在他的腰上,腿上和脖颈上绑上篾片、铁丝,由我和老大爷共同操纵,好在大老爷力气很大,不然啊,还真不好办。”
“强撑着走完婚礼,我出了好一身臭汗,几乎要脱力了。你想我平日用的傀儡不过一张薄薄的皮而已,可那位六老爷虽清瘦,骨架大着呢。好在我自小练就的功夫,终归没有露馅,圆圆满满的拜完了堂。幸亏事前喝了满满两碗山药羊肉粥,不过说起来,钟家的羊肉粥真鲜美,我从未吃过那么好的羊肉,想必是现杀的小羊羔,不膻气……”
春生挥手制止他的废话。三人相互看着,原来当年大老爷是这么设计的,不得不说心机重重、算计精妙,令人叹为观止。
知道得越多,便越能感觉到钟景让和香漪的处境之艰难。春瑶坐不住,急得又哭起来:“眼看天就亮了,咱们就这么干等着?你们既然说二少爷回了钟家,好歹回去打听打听啊。”
“府里有留下的人,会来报信。”春生努力让自己保持冷静,“二少爷和六夫人吉人天相,会逢凶化吉的。”
“二少爷不是养了不少人?这会儿跑哪里去了?”春瑶恨不能亲自披挂上阵,将香漪抢回来。
“咱们统共二十多人,在官兵面前算什么?”春生苦着脸,“春瑶姐姐,你以为我就这么束手待毙吗?我什么办法都想了,若是能用我的命换回二少爷和六夫人的平安,我绝对连眼睛都不眨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