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一刻,营地出口处已经停满了马车,不少贵女和郎君聚在一起说话,十分热闹。
谢苓带着紫竹朝马车走去,离众人不过七八步时,说话声猝然一静,看向谢苓的目光带着探究和轻鄙。
谢苓目不斜视走过,并不打算理睬。梦里她对这些人诸多忍让,卑微如尘,也未得到半分尊重与体面,甚至的了个上不得台面,却擅于钻营的名声。
竟然如此,倒不如放开性子,起码心里舒坦些。
与他们擦身而过时,她听到秦璇嗤了声,娇艳的眉眼带着轻蔑,语气张扬跋扈。
“手零脚碎的东西,也好意思露面。”
谢苓扯了扯嘴角,忽而露出受伤不已的神色,停下脚步,毫不避讳与秦璇对视,语气委屈:“郡主为何说苓娘手零脚碎?可是听了什么闲言碎语?”
众人没想到谢苓一副胆小模样,竟然敢跟嚣张跋扈的清河郡主搭话。按照她的性子,若真偷了镯子,该畏畏缩缩避着郡主才是。
可观她此时神色,脸上的委屈不似作假。要么真误会了人家,要么就是她心思太深。
一干贵女郎君面面相觑起来,沉默着观望。
秦璇也没料到对方敢反问,她也不是傻子,带着狐疑的目光看向坐在轮椅上的林华仪。
林华仪低咳几声,语气温柔:“苓妹妹不必委屈,事情过了就算了,郡主也不是斤斤计较之人。”
谢苓心中冷笑,暗道不愧是拱火的好手,一面给她的定了罪,一面明褒暗贬秦璇,将对方架在道德高地。
秦璇此时若是继续嘲讽,就是斤斤计较,若是放过她,则心里又咽不下那口气。
但秦璇向来不是能被道德裹挟的人物,她母亲是长公主,父亲是平淮侯,身份堪比受宠的公主。怒火被激起后,她自然不会怪罪身为“手帕交”的林华仪,而是全部转移到谢苓身上。
谢苓观察秦璇神色,果不其然扬起了眉毛,准备对她出手。
她抢在秦璇动手前,低泣道:“郡主倒是让苓娘死个明白,怎能不由分说就说我手脚不干净的?我好歹也是好人家的女儿。”
她抽抽搭搭转头,对林华仪道:“您说是吧,华仪姐姐。”
林华仪表情一僵,随即点头道:“妹妹说得是。”
秦璇柳眉倒竖,怒道:“冥顽不灵,本郡主就让你做个明白鬼!”
玉指点了身旁的侍女道:“你来说。”
那矮个子微胖侍女福身行礼,上前一步道:“苓娘子好,太后赐给我家郡主的镯子丢了,而您的侍女是唯一一个半夜莫名出现在郡主帐子附近的人。”
谢苓用帕子沾了沾泪水,疑惑道:“我听说郡主已经搜过身了,为何还说是我?”
秦璇哼了一声道:“谁知道你那侍女用什么法子转移了镯子,谁不定就是你暗中接应她,不然你当夜为何不出现?”
谢苓涨红了脸,怯懦的脸爬上屈辱的怒火,她脸上流着泪,一边解自己的披风,一边愤然道:“郡主既然疑罪从有,直接给我定罪,苓娘因不知全貌,遂无从辩解,只好脱衣搜查,以证自己无罪!”
说着她解开披风一把甩开,又去解衣带。
秦璇吓了一跳,一旁的林华仪也满目愕然,其他贵女纷纷愣住,郎君们转过身避开。
没人想到传闻里怯懦胆小的谢苓居然会突然发疯,一时间竟无人阻拦。
紫竹反应最快,忙去拉谢苓的手,满头大汗劝道:“小姐您这是做什么,冷静点!”
谢苓抽噎着,想扯开衣带,手却被紫竹用力抓住,她挣扎着恨声道:“莫要阻拦,我今日就让在场各位看看,我究竟有罪没罪!”
紫竹还想劝,其他女郎也反应过来,谢灵音想着谢苓也是名义上的谢府女郎,若真叫对方当众脱了,她日后如何议亲?
于是咬牙上前劝阻。
还没来得及出声,就听到一阵马蹄声传来,众人抬眼看去。
谢苓趁机放松了动作,她跟随众人视线望去,就见谢珩、谢择,以及几个同龄郎君打马而来。
为首的是谢择,谢珩紧随其后,与他并排的是那日盯着她看的紫衣马尾少年。
“吁。”
谢择老远就看到谢苓似乎受了欺负,于是来得最快。
他翻身下马,他看到谢苓一身玉色大袖襦迎风而立,杏眼含泪,雪白的小脸挂着泪珠,裙带散乱,披风被丢在地上,十分委屈又倔强的站在众人之间,便意识到她受了不小的委屈。
他大步走过去,捡起地上的披风抖了抖,走近谢苓道,眯眼扫视一周,沉声道:“发生何事了?一群人欺负个弱女子,这就是诸位的教养?”
战场上带出来的肃杀之气让谢择气势惊人,一圈人没有一个敢接话的,就连秦璇都噤了声。
谢择收回视线,垂眸看着谢苓,柔了神色:“有什么跟兄长说,兄长替你做主。”
说着想把披风重新披到谢苓身上,谁知被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挡住了动作。
他顺着手看过去,就见一向事不关己的谢珩不知何时跟来,神情淡淡,语气也冷如山雪:“披风脏了。”
不等他动作,谢珩已经解下狐毛大氅,率先一步披在谢苓身上。
第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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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择举着披风的手在原地顿住,
薄唇微抿,随后默然放下,将谢苓的披风递给旁边的紫竹。
无人注意方才赶到的余有年也将大氅解了一半,
紧接着便重新系好。
带着温度的大氅盖在肩上,上面微苦的雪松香萦绕在鼻尖,包裹着她。谢苓轻嗅着,脑海中突然闪过几个零星的画面,
叫她有些恍惚。
直到谢择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她才回过神来。
“究竟发生了何事?”
谢苓垂下眼帘,
长睫上的泪珠摇摇欲坠,
巴掌大的小脸上写满了委屈。
秦璇看着谢择的黑脸,
强撑着害怕,
双手环胸傲气扬着下巴,无语道:“还能怎么,她偷我镯子,
我还没干嘛呢,
她就突然发疯。”
林华仪在一旁道:“苓妹妹或许是离了家乡不太适应,
故情绪不佳,
才做出了刚刚的举动,我们多担待些吧。”
林华仪看向谢苓的目光好似在看一位不懂事的妹妹,带着宽恕的意味,把她恶心得够呛。
谢苓抬起泪眼扫过秦璇和林华仪,
声音还是有几分激动:“苓娘知道自己出身低,
比不得诸位,但这不代表我觊觎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她认真看着秦璇道:“更何况,
在今日之前我并不曾见过郡主,又从哪里知晓郡主有个太后赏赐的镯子呢?就算知道了,
我身份如此,怎敢冒犯到太后头上。”
说完她眼泪便如断了线的珠子,从雪腮边滚落。
谢择看着有些心疼,低声安慰道:“莫哭,兄长为你做主。”
余有年也上前一步道:“苓妹妹别怕,本公子也为你做主,绝对叫那小人跑不掉!”
谢苓拿帕子沾了沾眼角,朝二人微微屈膝,哽咽道:“多谢兄长,多谢这位公子。”
余有年脸一红,连忙摆手。
旁边的谢灵音看看谢苓身上的披风,又看看谢择柔和的眉眼,心里有些酸。这叫什么事啊,对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旁支这么好,反而对她们这些亲堂妹冷淡。
谢择说完话,场面一时安静下来,秦璇看着谢苓若有所思。
这貌美女郎,跟旁人说得根本不一样,她或许怯懦,但绝对不笨。做事看似无分寸,实际上皆有所图,说话时贬低自己,可条理清晰,不自觉会被她的话吸引。
母亲说过,看人不可看她所说所表现的,而是要观察她的言行细节。
她对林华仪的观感一直很奇怪,但每次一想到对方十年如一日关心自己,就会放下戒心。
不知是哪个女郎对谢苓起了恻隐之心,小声说了句:“我看人家也不像小偷小摸之人。”
此话一出,瞬间打破了沉寂,众人纷纷七嘴八舌说起话来,大意无非都是冤枉了谢苓。
林华仪一想王闵失败,自己的也很有可能被拉下水,就心烦意乱。她抬头看垂头低泣的谢苓,就见到对方忽然微微侧脸,红唇无声吐出了两个字——蠢货。
她看得分明,心口瞬间堵了一口气,怎么也出不去。
谢苓也太过嚣张。
林华仪咬牙,扯出个温婉的笑:“这事就这么过去吧,不管是谁做的,郡主大人有大量,也不会计较,”她转头看秦璇:“你说是吧,郡主。“
秦璇嗯了声,算是同意揭过这件事,因为她心里也觉得自己是误会谢苓了,但由于面子问题,她拉不下脸来道歉。
谢苓要的就是林华仪攀扯她不放,故而刻意激怒对方,听到对方再次话里话外给她泼脏水,她眼里闪过一丝嘲讽。
还不等她开口,谢择就皱眉看向林华仪。
“你这女郎有意思,话里话外给我堂妹定罪,”他眼神一厉,扫视一周,重新定格在林华仪脸上,语气冷肃:“事情未水落石出之前,谁也不得离开。”
旁边的人有些不满,觉得不必如此大动干戈,有人小声嘟囔了句:“不至于吧。”
谢择道:“如何不至于?今日若不查清,谁知日后会传出什么闲话来。”
“三人成虎的道理,你们应该懂。”
众人不再作声,虽还有些怨言,但不得不承认谢择说得对。
再者他们也想知道究竟是谁做了这局来陷害谢苓。
谢择问秦璇道:“昨日晚上我也在,但走得较早,郡主说说后续的事。”
秦璇三言两语说了,便双手环胸冷脸站在一旁。
谢择招手叫来发现这件事的侍女,细细盘问了一番后,发现了里头的漏洞。
昨日亥时末刻,秦璇忽然想把玩太后送的镯子,结果保管首饰的侍女发现东西不见了。
根据侍女所言,除了亥时她出去打水外,放首饰的盒子并未离开过她的视线,而亥时出现在郡主帐子附近的,只有谢苓的侍女元绿。
听起来似乎没什么问题,可细细想来,问题却不少。
譬如秦璇为何突然要把玩镯子。
昨夜的情况谢择知道一些,元绿分明是被人故意支走的。
可这话,他不好说,毕竟谢苓昨日的遭遇,于她而言是伤害,于别人而言就是“污点”。
谢择问道:“郡主昨夜为何忽然想把玩镯子?”
秦璇一愣,随即思索了一番,眼神忽然落在林华仪身上。
她想起来了,那天下午,林华仪突然提起了太后,说起今日去温泉要配什么首饰才相得益彰。因此睡前她便想起来太后曾赐给她过一对青蓝色的镯子,正适合泡温泉戴。
她一时拿不准林华仪是故意说的,还只是碰巧。
可一想起二人的关系,以及林华仪对自己的付出,秦璇怎么都说不出口。
收回目光,她道:“就是忽然想把玩把玩,没有理由。”
可谢择是谁,他在边境审讯过不知凡几的叛徒和细作,怎么可能连这点神情变化都看不出?
他对一旁的卫兵招手,准备吩咐一二。
谢苓忽然上前一步,开口道:“劳烦这位大哥,去把郡主帐子外五丈内的地皮翻开。”
士兵带着人领命离开,众人不解谢苓要做什么。
唯有谢择眼神明亮,带着赞赏地看着她。
苓娘比他想象中要聪慧。
他们二人也算是心有灵犀了。
此事其实极容易查清——昨夜篝火会结束将近亥时,众人回帐子的时间约莫都过了亥时二刻,而镯子是亥时末刻发现不在的。
若郡主的侍女未撒谎,那镯子只可能是在亥时内丢失。
在不到一个时辰内,还要躲避开一刻便巡逻一次的卫兵,这人能下手的时机不多,一定极其熟悉郡主,并且她不可能把镯子带太远。
后续又要面对搜查,也不可能带在身上。
只可能藏在了郡主帐子周围。
谢择深深看了眼林华仪。
凶手的目的本就不是偷窃,而是栽赃嫁祸。
林华仪有些慌,她悄无声息跟旁边鹅蛋脸的侍女对了个眼神,见对方脸色有些发白,无力地敛下眼眸。
一刻后,卫兵匆忙赶来,手中捧着个沾着泥土的粉色帕子。
谢择接过东西打开,里头正是断成几截的玉镯。
而帕子上的右下角,绣着个小小的兰花。
“还要继续查吗?”
余有年拿过那方帕子,扬声道:“若是再藏头露尾,别怪本公子心狠手辣!”
半晌,林华仪身旁一直垂头的鹅蛋脸侍女突然站了出来,跪在秦璇脚下,砰砰磕头:“是奴婢做的,奴婢家中老母病了,实在不好意思问小姐借钱,情急之下便动了歪心思,趁郡主身边的琳琅姐姐出去,偷了那镯子。”
秦璇凤眼一扬,抬脚就把侍女踹倒在地上,怒骂道:“好你个腌臜货,竟敢把我们耍得团团转!”
在场的贵女郎君们,都看向这侍女的主人,林华仪。
她此刻满脸震惊,随即脸色煞白,露出恨铁不成钢的神色,恨声道:“袭兰,你这是何苦!你缺什么你倒是跟我说呀,我还能亏待了你不成?!”
袭兰爬起来,朝林华仪磕头道:“小姐帮奴婢太多了,奴婢不好意思再劳烦您,因此犯了大错。”
说着她双目含泪,语气悲伤:“小姐,您就当没我这个奴婢吧。”
谢苓看着主仆二人演戏,啧啧称奇。
看看,多感人的主仆情深,明明是害得别人差点受不白之冤,竟然还能塑造成无可奈何才偷东西的可怜形象。
也不知林华仪是如何让这侍女死心塌地,甘愿担下这一切的。
只可惜还是不够谨慎,居然留了这么大的漏洞。
谢苓道:“那为何镯子是碎的,你不曾带走?”
袭兰回道:“奴婢躲在暗处看到了巡逻而来的卫兵,心中惊惧,不慎摔碎镯子,于是偷摸埋在了郡主帐外。”
余有年道:“胡说八道,这几天下雪,土地湿润松软,镯子摔碎需多大力气?你当卫兵吃素的吗,离近了这么大声还听不到?”
袭兰一慌,不知怎么解释,下意识看向自家小姐。
见对方不做声,便慌忙找了个理由:“奴婢把镯子不慎摔在了碎石上。”
秦璇冷笑道:“林华仪,你这侍女倒是聪明。”
林华仪歉疚道:“郡主,是我御下不严,给您添麻烦了。”
秦璇道:“你不止该给我道歉,还应该给谢苓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