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实在担心周怀瑾此去会被卸磨杀驴,便认真道:“总之你得小心些,宫里那些人的德行,我不说你也比我清楚,一定离他们远些。”
“进京之前留个后手,万一真遇到危险就跑,哪怕担个逃犯逆贼的罪名也得活着,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周怀瑾听了这话后只是笑。
宋令仪见状心中更加焦急,忍不住伸手轻轻推了他一下,语气中带着几分嗔怪:“我这心里七上八下的,你可别不当回事。”
周怀瑾努力敛住笑意,不过眸光闪闪,可见心中喜悦。
他温声道:“你放心,我有分寸的。既知京中危险,自然不会毫无防备入京。”
但这解释并未能让宋令仪真正放心,她的眉头仍旧拧成一团。
周怀瑾见她的模样,心中一阵柔软。
他几乎都忘了有多久没有被人如此挂怀,这滋味实在容易让人生出贪念。
他背在身后的手指摩挲几下,然后虚握成圈,仿佛牵着什么东西一般。
他沉声保证:“皇上不会轻易动我。”
宋令仪不信:“你信他还不如相信我是神仙转世!”
周怀瑾见心上人皱着鼻头一脸不忿的模样,再忍不住往前走了两步,轻轻握住她的食指。
宋令仪没想到周怀瑾会突然袭击,低头看着两人交握的手,一时有些愣住。
但她到底没有挣扎着躲开,这在周怀瑾眼中便是默认。
他将手指握得更紧一些,难掩雀跃道:“当年我才十二岁,皇上便狠心将我送出宫,可见他对我并无多少父子情。那你猜,我为何会被封王?”
宋令仪的注意力立刻被转移:“不是因为你立功颇多?”
“并非如此。”周怀瑾摇头,语气平静却带着几分嘲讽,“皇上登基后天灾频发,为此还改过一次年号。改了年号后平稳了几年,但没过多久,南边连续三年大旱,饿殍遍野,民不聊生。有人组织百姓起义,说皇上得位不正,天降灾祸以示惩戒。”
“起义虽被迅速镇压,但这谣言却如野火般蔓延开来。加上安稳了二十多年的西南部落突然叛乱,民间对皇上的质疑声愈演愈烈,皇上被逼得几乎要下罪己诏。”
“那时,我以雷霆之速平定了西南之乱,之后遇到地龙翻身,我又率兵救了不少百姓。朝臣们意识到可以在我身上做文章,于是频繁派我出战,对外则大肆宣扬‘国有咎祟,此前灾难是上天预警,然战神临世,自然无所畏惧’。”
“纵观历史,每隔一段时间便会有严重灾害,这本是无法避免之事。朝臣们将我推出来,无非是想拖延时间。若一两年后灾害过去,自然万事大吉;若事态更严重,便将我推出去顶罪。”
“我运气不错,征战两年,将南边因干旱造成的匪患彻底剿灭后,再未发生严重灾害。那时我名声斐然,皇上为给天下百姓一个交代,便封我为安王,意为守护大周平安。”
说完这些,周怀瑾看向宋令仪,语气笃定:“此事过去不到十年,百姓没那么健忘。”
“况且,我才灭了北戎,立下大功。除非皇上疯了,否则他不会在这时候动我。”
宋令仪虽不信庆元帝对周怀瑾有父子之情,但却相信一个帝王对江山的重视。
她眉头舒展,微微笑道:“即便如此,你也不能掉以轻心,万事小心为上。秦家可不是善茬,当心他们使阴招。”
“那是自然。”周怀瑾勾了勾手指,笑着说,“我才得人间欢喜,怎会让自己陷入险境?”
宋令仪被周怀瑾的小动作逗得失笑:“与你说认真的,你在想些什么?”
周怀瑾厚脸皮道:“想对我而言最重要的事。”
宋令仪:“……”
恕她眼拙,以前实在没看出周怀瑾竟会有如此油嘴滑舌的时候。
周怀瑾不知宋令仪腹诽,他装作不经意般将宋令仪整只手握住,不给她反应的机会便继续道:“上次你问我,皇上有没有可能真的让你入宫,我让人去查此事,京城给我回了信来。”
宋令仪闻言顿时瞪大了眼睛:“结果如何?”
周怀瑾并没有卖关子:“据我的消息来源,皇上极可能是嫉妒你的才能,所以要让你入后宫。”
“哈?”宋令仪皱眉,似乎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
周怀瑾解释:“据说先帝给皇上赐婚时看上的是当今皇后的姐姐,但皇上执意要选皇后。原因并非是他喜欢皇后,而是皇后在闺阁时才学斐然,曾在几次宴会比试中压了他的风头。”
“咱们这位皇上似乎极看不得女子出头。纵观他的后宫,几乎都是曾在京城名噪一时的女子。那些女子在入宫之后便再无音讯传出,就如同夜空中闪过的流星一般,闪耀却短暂。”
这说法实在诡异,但宋令仪不知怎么却信了。
不过由于过度震惊,她短暂地失去了说话的功能。
周怀瑾捏了捏她的掌心,柔声问:“我马上就得走了,你可还有什么要叮嘱的?”
宋令仪听到这话,思绪从震惊中抽离,看了一眼角落的滴漏,问:“这么快?不能留下吃午饭吗?”
周怀瑾颇为遗憾道:“不能等了,随行队伍中有皇上派来之人,我不宜久留。”
宋令仪抿了抿嘴唇,低下头轻声道:“一定要注意安全,保全自身为上,行路别太着急,如今虽已转暖,但晚上还冷,尽量不要露宿荒野。”
周怀瑾极为享受宋令仪罕见的唠叨,笑问:“还有吗?”
“还有…”宋令仪抬头看着周怀瑾,回握住他的手,轻声道:“得空记得给我写信,不准报喜不报忧。”
第150章
02刁难
周怀瑾来得突然,走得也迅速,不过两刻钟就没了踪影。
宋令仪并没有太多时间伤感,她手头也有一堆事情。
赶在年前成亲的新人,动作快的已经传出喜讯。
这些孩子意义非凡,不能出任何差错,宋令仪需得寻了靠谱的大夫过来,尽量确保他们能顺利出生,健康长大。
天气放暖后,去年从溪山城来的近两万人都被分去城外的村子,这些人要盖房,要耕种,宋令仪也少不得忙碌。
好在她已提前定好粮种,农具和牲口,二月底这些东西陆续送来,她亲力亲为,跟官府配合着将东西发下去。
为了真正了解百姓们的生活,她甚至卸下脂粉钗环,穿上轻便衣裳,开始穿梭在各个村落之中。
刚开始时受不了,没两天脚底板就走出水泡,好在她身体不行,耐性却不错,让丫鬟挑了水泡接着走,没两天便习惯了。
真正走入百姓生活,便极容易发现问题。
解救回来的两万百姓大多安插在现有的村落里,排外的问题就无可避免。
官府送来的改良农具和牲口先由原住民使用,然后才轮到后来的百姓。
若只是如此倒也罢了,最可恨的是有些人家明明有牲口,看到有便宜可沾,便让自家牲口休息,逮着官府安排的牲口不放。
宋令仪发现一件更恶劣的事情,这让她第一次对百姓使出了雷霆手段。
那是她去村子巡查的第六天,还没进村就被一个年迈的妇人拦住去路:“公主,公主,救命啊!”
宋令仪纳闷,她都穿成这样了还有人认出来?
“婆婆,这是怎么了?”
那老妇人几乎是飞扑着跪在她面前,边磕头边说:“公主,长平城里人人都说您是好人,老婆子我也相信您是好人,如果不是您,老婆子一家如今还在杜家庄子里当奴仆。可是公主啊,您之前说过从杜家出来,以后都是好日子,可这才开春,我们就要被逼死了!”
宋令仪听到这话后脸顿时黑了。
她亲自将人扶起来:“婆婆,您别急,先跟我说说究竟是怎么回事,如果真有人欺负你们,我绝不饶他!”
那婆婆闻言泪如雨下,哽咽道:“老婆子夫家姓付,一家被安排来了大林村,青天老爷按照我家人口分了十六亩田,还分了一座茅草屋,我们想着等粮食种下去就有了指望。”
“结果没想到我们连粮种都领不到!”
“村长说什么他辛苦去城里领粮种,每家得出一百文的跑腿费。”
“我们家儿媳妇身体不好,得吃药,一百文是她十天的药钱,我们是真不想给,村长就不给我们家分粮种,我儿子跟他吵了两句,他就说我们给脸不要脸,要让我们家知道厉害。”
“今儿早上起来,我家半边院墙都被拆了……公主,您菩萨心肠,一定要帮我们做主啊!”
宋令仪深知凡事不可偏听偏信,她道:“婆婆别急,这事儿既然叫我遇上了,那就没有不管的道理。”
“咱们回村去把事情说个明白!”
付老太听了这话一点也不慌张,显然是不怕宋令仪对峙,只担心宋令仪身后就几个人,进了村可能吃亏。
宋令仪笑着说:“婆婆,村长再霸道也不敢跟我动手的。”
但她这话刚说完没多久就被打脸了。
她跟在老妇人身后去了村长家,结果刚到门口,屋内便走出来一个吊梢眼的中年妇人。
那妇人瞧见付老太,翻着白眼呸了一声:“不都跟你说了粮种不够,还来我家做什么?赶紧走,万一把你家那病痨儿媳的毛病传染到我身上怎么办。”
付老太显然颇为畏惧那个妇人,闻言往后退了两步,一脸伤心的看着宋令仪,嘴里则念叨着:“我家儿媳的病不传染的,她就是为了护着我,在杜家吃了大苦头。”
付老太往后一退,妇人便注意到她身后几人。
尤其是宋令仪,虽然穿着暗色细布衣裳,皮肤也扫了一层粉盖住白皙肌肤,但仍藏不住绝色容颜。
妇人一看就急眼了。
她家男人她知道,要真见了这狐媚子,指定是什么都答应了。
这付家果然不是个省油的灯!
她一手叉腰,一手指着付老太怒骂:“你个老东西,敢叫外村人来帮忙,真当我拿你没办法是吧?既然不想待在咱们村,麻溜收拾东西给老娘滚!”
“还有你个不要脸的,长了张骚狐狸的脸,到处勾搭男人,你没男人活不下去……”
宋令仪听到妇人开口时便信了付老太的话,之所以没动,就是想看看这家人究竟有多嚣张,没想到这人竟是不分青红皂白骂到她身上来,并且开口直攻女子名节,这叫她如何能忍?
她手一挥,身侧丫鬟紫鹃走上前就是两个大耳刮,然后抓着那妇人的手一拧,直接将人按在地上。
妇人骤然被打,嘴里骂得更脏。
紫鹃可不忍让这等污言秽语脏了公主耳朵,抽出手帕将她的嘴堵上。
外面动静不小,院里很快走出几人,为首一个中年汉子见自家婆娘被几个生面孔按着,顿时横眉竖目。
“你们是什么人,竟然敢跑到我家门口来撒野,赶紧将人放了,不然别想竖着走出大林村!”
不等宋令仪摆明身份,中年汉子身后有人颤颤巍巍跪了下来:“参、草民参见公主!”
“公主?”
中年汉子不敢置信的回头,就见跪在地上的人冲他挤眉弄眼:“村长,真是公主,我在溪山城见过,长平城也见过,再不会认错!”
那汉子闻言赶紧跪了下来,原本在紫鹃手下不停挣扎的妇人也如软泥般瘫倒在地,看向宋令仪的眼中满是惊恐。
宋令仪却没心思跟他们浪费时间。
如今她只想查明,有多少人如付家这般遭到刁难!
第151章
整顿
宋令仪并没有在大林村耗费过多时间,一声令下,村长夫妇都被绑起来送去府衙。
她将告状的付老太和村里几户交了一百文钱买粮种的百姓送到袁彦面前。
“袁大人,咱们千辛万苦从别处调粮种,买牲口,想尽办法让百姓们能够顺利耕种,结果却遇上如此祸害!”
宋令仪语气冷峻,目光如刀:“边关初定,百姓本就艰难,大林村的村长却借机敛财,对不从者肆意恐吓,克扣粮种,拆人院墙,甚至要逐人出村。此事若不严惩,如何对得起那些信任我们的百姓?”
袁彦的愤怒一点也不比宋令仪少,他脸黑如墨,沉声道:“请公主放心,下官定严查此事,给大林村的百姓一个交代,同时严惩大林村村长,杀一儆百!”
“另外,下官从明日开始便安排衙差去周边村镇巡逻,杜绝此类事情发生。”
宋令仪点点头,语气稍缓:“袁大人,光是巡逻还不行,让衙差将大林村之事传开,让其他想要发黑心财的人看看大林村村长的下场。
“告诉他们,谁敢对百姓伸手,本公主就砍了他们哪只手。谁敢在百姓们身上扣钱,本公主让他们有命赚钱没命花!”
“你再让衙差跟百姓们说,我会在府邸前后门各安排一个信箱,百姓们遇到不公之事,随时可以给我写信,如有需要,我会为写信人保密,让他们不必担心以后被打击报复。”
付老太原也打算进城找她求助,让她主持公道,这事儿给了她启发,从溪山城而来的百姓,信她多过于信官府,因此将信箱设在她门前,再合适不过。
袁彦显然也想到这点,连忙点头:“公主考虑周全,下官稍后让文书拟定口号,然后立刻让衙差练起来。”
袁彦的办事能力是值得信任的,宋令仪将事情交代清楚便离开。
比起长平城下面的村子,其他地方更叫人担心。
可村子太多,哪怕将她手底下的人都派出去也无法逐一视察。
思来想去,她决定分两步走,第一,给之前分布在各县的监督人员写信,让他们尽可能多盯着些;第二,从府城招一批人手,两到三人为一组,由公主府的侍卫带队,去各地暗查。
如此一明一暗,尽最大可能保证百姓们的利益不受侵犯……
宋令仪此举是为以防万一,没想到还真抓到了一些害群之马,大大保证了春耕的顺利进行。
而长平城这边,信箱之事传出去后,宋令仪每天都有看不完的信。
不过诉冤信少,感谢信多,在这两者之间,还有一些另类,比如自荐枕席那种。
宋令仪不小心看了一封,将自己恶心得不行,于是紧急从府里找了两个人出来,给她筛选信件。
就这样忙碌到四月底,保证了春耕的同时,她也帮着百姓们除掉了大几十个村霸。
从信箱里越来越多的感谢信就能看出,百姓们对她的所作所为还是比较满意的。
以至于她最近出门闲逛或是去善堂探视老幼时,喊她公主的人少了,不少人都管她叫青天娘娘。
这称呼实在羞耻,以至于她都不爱出门。
正好之前委托她爹从四处调集的货物逐渐送到长丰城,她手头事情渐多,也没什么出门的机会。
宋令仪不欲让人知道她跟长丰商队之间的关系,因此殷慧正月来长平城时,她就将殷慧介绍给袁彦认识。
袁彦正愁如何盘活商贸,殷慧的到来简直雪中送炭,因此对殷慧可称得上是有求必应。
当然,宋令仪身兼重建北地的责任,在殷慧需要时施以援手也是正常。
她帮殷慧调配了此次贩卖的货物,包括布匹、丝绸、锦缎、茶叶、瓷器、宣纸、金银铜器等等,种类繁多,令人眼花缭乱。
她甚至将贴身婢女玉竹“借”了出去。
因为玉竹会武,算账又极厉害,正好给随队出行的殷慧当助手。
五月初一,长丰商队从长平城的北城门出发,宋令仪和袁彦亲自相送。
殷慧一身男装,冲二人抱拳行礼:“多谢公主与袁大人相助,殷某定不负二位所望,打通长平城至西北诸国的商路!”
宋令仪微微一笑:“此去路途遥远,殷姑娘务必小心。待你凯旋,我与袁大人定会来此迎接。”
殷慧闻言感激道:“殷某必竭尽全力,不负所托。”
玉竹同样是一身男装,不知用什么草药汁抹在脸上,皮肤蜡黄,原本粉嫩的嘴唇因为这几天刻意没喝水,已经干得起皮,根本看不出是个女子。
她站在宋令仪身边,有些不舍道:“公主,您可还有什么吩咐?”
“要说的之前都说了,你既想出去闯荡一番,那就专心干,别惦记家里,免得到头来哪边也没顾上。”宋令仪递出一个香囊,“这是迎风特意为你求的平安符,一定要平安回来,我等着你给我当大掌柜。”
今天之前,玉竹的心里都是远大抱负,可离别在即,她忽然觉得留在公主身边伺候也不错。
毕竟天底下再找不到比公主还好的主子。
“公主,要不奴婢……”
宋令仪及时抬手制止她的话:“可别说让自己后悔的话,我真叫你留下来,你日后想起来可能会哭瞎一双眼。”
恰在此时,商队开路先锋吹响集合口哨,正与家人们告别的伙计们恋恋不舍与家人挥手,然后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玉竹也泪眼朦胧归了队。
随着鞭炮声响起,排成长龙的车队缓缓向前,走向未知的远方。
车队里仍有不少人回头挥手,陆续传来叮嘱。
“娘,别担心我,回去吧。”
“照顾好爹娘孩子,等我回来。”
“虎子乖乖听你娘的话,爹回来给你带好吃的!”
宋令仪目送着商队渐行渐远,她转过身,只见许多人仍站在原地,目光紧紧追随着远去的车队,泪水在眼眶中打转。
一位年迈的老妇人拄着拐杖,颤巍巍地向前追了几步,挥着手喊道:“铁牛啊,一定要平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