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兵们终于寻着声音找到井口,我的眼泪在这一刻夺眶而出,怀中人虽然面色苍白如纸,但是还有呼吸,士兵们将他抬出井口后,我沿着绳索迅速翻了上去,跟上了带走付庭彦的队伍。
他们找了沙州城最好的大夫,刺史府邸中的灯火一直燃着,我坐在付庭彦房间前的石桌上,望着映在窗纸上来回的人,双手止不住地颤抖。
恍惚中,有人摁住了我的手,我一惊,懵然抬头,父亲站在我身边,不知道是否曾立在暗处,观望了我许久,我望向他的那一刻,他纹路横生的眼睛中,含着难言的心痛。
他并不擅长倾诉,摁住我颤抖的手,却十分用力。
我勉力朝他笑笑,「派人去抓阿嫣了么?」
「已经派重兵全城缉捕,这几天就会有结果。」
我「嗯」了一声,「她受了伤,跑不了多远。」
「去歇一歇吧。」他终是不忍心,「后面的事
,由我们来……」
「在井底的时候,他浑身都是冷的,流了好多的血。」我直直望着那道房间里重叠的人影,声音里带着深深的恐惧,僵硬着转过头,想从父亲的眼睛里得到答案,「付庭彦要是醒不过来,我该怎么做?」
深夜的北风虽冷,却抵不过我从骨子里涌出深深的寒意,从深宫到沙州,我不长心般活了这么久,终于看清了真心,却要在这里与对方告别。
如果是玩笑,这一点也不好笑。
24.
付庭彦还是争气的,医者从屋子里出来的时候,天都亮了。
据医者讲,付庭彦命是救回来了,但是因为之前操劳过度,身体底子不好,遇刺之后失血过多,伤口外邪入侵,想要醒来,还要等些时日。
具体等多久,医者没敢说。
白我走进付庭彦的房间,空气中还漂浮着血气,昨日的凶险还历历在目,付庭彦闭目沉睡,苍白的脸衬得纤长的眼睫漆黑如羽。
刺杀皇帝是重案,皇帝昏迷不醒,沙州士兵们的办事效率也比往日还要快。
那是付庭彦尚未苏醒的第三个清晨,消息传来的时候我正在给他擦手,侍卫是父亲派来的。
毕竟自幼便生活在一起,即使是背叛,也终究要有告别。
城中有孩童玩耍时,发现了阿嫣。
阿嫣当时躲在城西一处废弃的沟渠里,身上带血,缩在沟渠的背风处,身上浓重的气味掩不住血腥。
打理好付庭彦之后,我前去了沙州地牢,据守卫透露说,她的伤口溃烂,情况危急,暂时不敢刑讯,医者正为她诊治。
沙州的地牢里,无尽的风顺着入口涌出来,阿嫣被安置在死牢的尽头,隔着手臂粗的栏杆望过去,她手脚捆着镣铐,弓着脊梁,背对着我坐下,因为呼吸艰难,后背缓慢起伏着。
阿嫣听见声音,只是微微侧脸,虚弱的脸上扯出一抹笑,「到底还是来了。」
身后的守卫走上前,为我打开牢门,阿嫣监牢外的头顶上,有块换气用的天窗,光线只能照到牢内的一半区域。
我立于那一半的光里,看着坐在阴影中的阿嫣,她艰难缓慢地站起身,走到明暗交界处。
当夜的刺杀中,与那些人对战时,我早已发现,对手使的并不是中原身法,而我爹常年与异族胡人打交道,我耳濡目染,也了解不少。
所以在交手的那一刻,我就知道,对方是匈奴人。
我问她,你与我爹相遇的那一天,是意外还是计划。
阿嫣说,是计划。
我爹当年在沙州训练的军队,几乎能将匈奴骑兵摁在地上打,加上匈奴那年遭遇大旱,草料不足,如果作战,补给完全跟不上,于是他们想去刺杀我父亲。
守将一死,军中大乱,匈奴必然能够支撑到下一个冬天。
阿嫣是匈奴部落中的公主,年纪虽小但也肩负责任,面对部落的生死攸关,大可汗决定将阿嫣送到沙州守将的身边。
一个软弱无力的孩子,最不会引起对方的怀疑。
临走之前,阿嫣遭了一顿打,浑身是血走了很久,在预计的路线上,遇到了我的父亲。
本是为了隐藏在府内,找机会杀守将,却未曾想到,我竟然准备入宫。
于是大可汗改变了主意,杀一个守将,不如杀一个皇帝。
「在宫中,如果那碗粥你不喝,或许就可以直接栽赃嫁祸给尚食宫的侍人,左右那个人都要去死。」阿嫣的声音在地牢中响起,波澜不惊地抬头看向我,「也就不会有今天的相遇。」
「这么多年,都未曾改变过你的决心。」
「那是我的故里,那里有我的父母与族人。」阿嫣的眼睛弯了弯,流光自眼底划过,「我们之间终有一战,只是匈奴还需要一些成长的时间,我来到这里,就是为了争取时间。」
我的声音有些哽,却依然想得到个答案,「那我呢?」
阿嫣的脊背绷紧,静默了一会儿,终于开口,「对不起,小姐。」
后来,我再也没有见过阿嫣,至于她是哪位匈奴首领的公主,也不再需要答案。
沙州给予了我一切,可同样是在这里,我即将失去两个最重要的人。
25.
医者每天来看付庭彦的情况,他呼吸顺畅,脉象平和,可迟迟不肯睁眼,我权当他这几年太累,需要补一个漫长的睡眠。
等到醒来时,依然是那个温柔又铁血的君王。
也是我的君王。
几日后,阿嫣在牢中咬舌自尽,我带着东西前来收敛她的尸首,阿嫣侧身倒在地上,发丝纷乱地掩住了脸,手臂枕在头底下,唇间下颌都是血沫。她的表情安详得像是陷入长眠,不知她可曾梦到了故乡的青青牧草,和旧人的笑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