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陈嘉予先给他打了个电话。
电话接通之后,却是方皓第一个发问:“昨天……怎么样了?”
“唉,我妈说有点呼吸困难,我还是带着去医院了,最后没查出大事,开了药今天让回来了。”陈嘉予的嗓音听起来有点哑。
方皓听闻,便问他:“你一晚上没睡吧?”
陈嘉予说:“在医院眯了一会儿。今天不飞,没事的,一会儿补觉,”然后,他在电话里又重复:“昨天你准备了挺多东西的吧,真的挺对不起你的。”如果说昨天晚上把准备好的食材都又收起来,那时候他心里还有些许失望的话,听到陈嘉予电话里面的语气,方皓余下的这点儿情绪也被化解了。
“你别这么说,说的我心里都难受了。”他一只手拿着电话,另一只手拿出来了咖啡粉和冲煮手柄——陈嘉予人不在,但他留下的印迹还在,每天早上一杯咖啡,晚上一通电话,也算是合格的陪伴了。
“先照顾好阿姨,再照顾好自己,最后有空的话可以来照顾照顾我,哈哈。”方皓显得挺大度,还开了个玩笑,希望陈嘉予心情也能被他感染得好一些。
可他越是大度,陈嘉予越觉得内疚,他良久都没说出话来。
方皓就问:“怎么了吗?”其实他最怕的就是陈嘉予话少的时候,比话多或者吵架的时候都怕,他最怕他什么都藏在心里。
虽然是一早十点,但对一夜没合眼的陈嘉予来说雾蒙蒙的白天就像是像深夜的延续,他酝酿了半天情绪,到最后只是低声说了一句:“……挺想见你的。”大概他潜意识中是期待方皓说出点这种“我也想你”类似的话,可他不好意思直接问。
方皓很难为情:“我知道……我……马上要出门去我妈家。”
陈嘉予吸了一口气,又调整过来了,道:“没事,就是想想。你和你妈还有他男朋友吃饭?”
“嗯。”方皓应了。
电话里面又沉默了。其实陈嘉予想过,方皓家里面的新年夜聚会是否会邀他同来这个可能性。自从方皓生日聚会上见过樊若兰一面,加上后来听方皓所说,陈嘉予知道她看起来是很开明的类型,她的男朋友一个美籍华人应该也不会介意。可这种事情向来是要等对方提,恋爱才不到一个月,自己在这儿张罗着“我还没见过你家人”也太僭越了。方皓从头到尾没张口提这件事,他已经觉得心虚了。
最后,陈嘉予念及方皓马上要出门开车,就简单说争取去日本之前见,然后两个人挂掉了电话。
方皓倒是想起一件事,他拿着手机,也打开当日同城速递的软件,进了他上次给陈嘉予他妈妈买穿梭百合的那家花店,这次挑了一束向日葵,还是挺鲜艳的橙黄色,配着浅绿色的几朵小花,和满天星点缀。这回,寄送人写了陈嘉予,贺卡上面写了几个字:“这次是送给你的。新年快乐。”
他选了陈嘉予家的地址,选择了寄送。
见家长这个问题也不止陈嘉予一个人想过。方皓和陈嘉予确定关系以后,第一个就跟樊若兰和方晟杰说了。在那之后樊若兰也没少问他“什么时候带过来给我瞧瞧”。方皓总是用那天聚会明明已经看到了为借口搪塞,甚至开玩笑说出过“想看他动向可以去关注他微博”这种话。
次日新年除夕夜聚会的时候,樊若兰得知了前一天晚上方皓和陈嘉予没在一起过新年,当时就问方皓:“你叫小陈一起过来呗?”
“他家里事情挺多的,算了吧妈。”方皓这样回她。
这饭局除了樊若兰和李贺,还有她的两个好姐妹以外,就方皓一个人,如果叫上陈嘉予,倒也凑了双,更加热闹。也不是他不想让家里人见着陈嘉予,是他觉得时候未到。之前,他带路家伟出现过家庭聚会和春节的场合两次,可樊若兰一直不是很喜欢路家伟,说他显得性格有点太凉薄,城府很深看不透。樊若兰曾经是老师,一直很有自己的看法。他俩在一起的时候,方皓就不爱听她说这个,后来俩人闹掰了,他一直等着樊若兰那一句“我早就知道”,但也没等来。樊若兰其实不敢提他的名字,提就怕伤了方皓的自尊心。可经过这么一次折腾,方皓对樊若兰更加有所保留了,他也不是说永远不带陈嘉予出来,但现在肯定是太早了。
聚会聚了有一半,方晟杰打了电话进来,远程和大家祝了新年快乐。镜头给到方皓这儿,他特意问了一句:“方皓,我嘉予哥呢。”
方皓被樊若兰私底下问了一下,这当庭又被问一遭,有点不好意思,说:“他在他们家呢。哦对,他让我代祝你新年快乐。”后面那句话当然是他替陈嘉予加的,不过陈嘉予确实想着叫方晟杰一起吃饭来着,这么说也不算错。
没想到,是方晟杰先说话了:“不用代祝,他都单独给我发微信祝过啦。”方皓听到这句,不由得又感叹了一下陈嘉予上下打点想得真是全面,同时内心有点愧疚——也许他今天是应该请他过来他们家新年聚会的。陈嘉予明显是把方晟杰当家里人了,过个新年都没忘记单独发祝福,但他却没把陈嘉予当家里人。况且,陈嘉予向来是“别人家的孩子”,方皓是真的想不到有任何人,包括父母辈的人在内,会不喜欢陈嘉予。
方晟杰跟几位阿姨和李贺也祝福了两句,樊若兰的好姐妹都羡慕说:“晟杰小大人了,太懂事啦。”
樊若兰看了她一眼,说:“可不是。”然后便举着手机说要单独和晟杰聊一会儿天。她暂时离了席,樊若兰的两位朋友借着这个话头就开始八卦身边朋友圈里面人的小孩来了,席间气氛有一点点的尴尬,李贺只能和方皓聊着闲天。方皓看出来了,李贺虽然说着一口塑料普通话,但是性格温和且礼貌,很尊重人,对樊若兰也很好。方皓虽然跟他话不多,但也是顺利接受了他的存在。
只是现在,樊若兰一个人和方晟杰讲电话去了,方皓心里面一直挂念着陈嘉予那边有点心不在焉,加上招待宾客,到了这会儿也有点精神疲倦。虽然新年佳节,但他心情也稍有低落。
若追究更深层次的原因,大概是因为他其实一直知道樊若兰比起他更偏袒方晟杰一些。都说为人父母的只要是自己孩子就同等地爱,但真正实际操作起来,又怎么能一碗水端平。方皓他们家也是如此。方皓性格冷,方晟杰性格暖,所有见过两个人的都更喜欢方晟杰,也不仅仅是因为他年龄比较小。方皓想起自己在四川实习那会儿,也有过一个新年夜,他和同学在外面聚餐,到零点都忘记给家里面打电话,最后是1月1号的时候樊若兰给他打过来的,问他怎么新年都没个信儿。和晟杰比起来,方皓向来独立,从来强大,也不需要人照顾。可方晟杰会在迷茫的时候打电话给樊若兰聊天,或者想家的时候在电话里面哭,他更招人喜欢。
单论这件事,方皓并不觉得伤人,反正樊若兰也同样毫无保留地为自己提供爱和支持,这就足够了。可到今天这个特殊的时候,他对陈嘉予电话里是说先照顾好他母亲,再照顾好他自己,最后才是我;在樊若兰这儿也是她刚刚萌芽生根的感情第一,晟杰第二,自己排第三,总归是有点失落的。
群
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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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台
“陈嘉予,你看到新闻了吗,浦东塔台出事儿了。”陈嘉予接到方皓这个电话的时候,和陈正、曹慧正在首都机场等候飞往东京的飞机。
方皓叫了他大名三个字,语气急促又严肃,他的心当场就揪起来了:“没听说,怎么了。我刚到机场。”他压低了声音,还斜着眼睛看了陈正一眼,还好后者在看自己的手机,没注意听他打电话。
“我们机场?”方皓才想起有这件事,就问他。
“不是,首都机场。怎么了?”陈嘉予连问两次。
“你找个电视看看新闻吧,群里也都在说了。东方一架A按塔台给的指令滑行,入侵了正在使用的跑道,正赶上南方一架A起飞,南方机长当时带杆起飞了,但还是碰到了机身。南方成功迫降了,但是东方上面的伤亡情况暂时不知道。”方皓两句话言简意赅说完了整个事故,说完以后陈嘉予也立刻意识到了严重性。跑道入侵事件是一等一的安全事故,因为塔台都是公开频率,几乎是事发当时就清楚了原因,就是当天值班的管制员指挥失误,遗忘飞机动态。国内这两年虽然也偶有跑道外接地或者因为指令不清而导致突破安全间隔的小范围事件,但是近五年,或者近十年都没有出现过因为管制员失误而导致两机相撞且有人员伤亡的事件。当年特内里费空难的余波震慑着这个行业的每一个人,出现今天这么严重的事故,不仅是国内要见新闻了,很可能全世界都会知道。
陈嘉予自己作为飞行员,对这件事情的紧急程度也是再清楚不过。仅凭方皓两句话,整个事故的情形他都能原封不动想象出来——A机长肯定是到了决断速度,1多节的速度起跑着突然才看见跑道前方横着一架A,于是当即决定TOGA带杆起飞,机头拉起,堪堪避开东方那架A的机身,然而还是差了那么一点,尾部扫到了A客舱后半部分。还好,A本身受损并不太严重,所以还能够转一圈之后放下起落架落地。
“我的天,”陈嘉予立刻想到了,“卢燕那边……”
“我给燕儿姐打了几个电话了,联系不上。”方皓叹口气说,“嘉予,你也打电话试试。”
陈嘉予没在电话里多聊,但他感受得到方皓的焦急。任何一个管制员出事,都会带动所有管制的心情,他只能安慰他道:“别着急,我打打试试。你要是状态不好就找人换个班。”
方皓“嗯”了一声,声音听起来闷闷的,过一会儿他说:“我没事。你先登机吧,你也别太受影响了。”他当时拨这个电话一是因为事关卢燕——他还是没搞清楚上午事故发生的时候卢燕是否在塔台席位上,所以放不下心来。陈嘉予毕竟是和卢燕十年交情,这种时候,也许他能够打通她的电话。二是,他确实感觉到压力从天而降,他心里跳动着不安,想听听陈嘉予的声音。他也在这一行做了好几年,直觉觉得所有人都会受这件事的影响。他其实有他的工作日历,知道他今天要走,可这会儿看到事故发生,第一反应就是给他去一个电话。他确实是忘了这会儿他正在跟他父母候机去东京。
陈嘉予去日本这件事,也是一波三折。原定计划就是他和曹慧两个人,后来小赵跟他说今年他唯一的妹妹在老家结婚,他已经两年没回家过年了,今年想请假回去。陈嘉予心一软,嘴里面当然说不出个“不”字。所以,小赵这一走,就没人能看着他爸了。陈正嘴硬说就让自己一个人待着没事,保证不喝酒不晚归,或者他可以去找他弟弟陈奇,但是陈嘉予还是坚持,又给陈正买了张机票,打算全家一起去东京。
后来,又出现了曹慧呼吸困难那件事,陈嘉予甚至不太清楚她现在的身体状况适不适合这样的旅行。他仔细问过了大夫,得到大夫的同意之后,又查了好多如果在日本发生状况怎么去医院叫救护车等等的应急预案,然后才决定按照原计划出行不变。收拾自己要带的行李还是其次,陈嘉予是飞行员,他可以三分钟收拾完所有必需品。可花费时间的是这些行前准备工作。所以,连着新年之后几天都没见着方皓之后,陈嘉予是起身去东京之前那天,两个人才匆匆见了一面。
因为第二天早上七点陈嘉予就有飞行任务,所以当天晚上他们就说了会儿话,叫了顿外卖吃,然后睡了一晚上。晚上的时候方皓刚刚下了夜班,特别困倦,所以他们没再聊起过当时在天津他们那一通有头没尾的电话,也没聊起过新年他错过的那一天晚上。陈嘉予是想着,时间有限,聊点开心的,压力小的,不要临走还提起这种心里面打结的话题。
第二天清晨,方皓还在睡,陈嘉予摸着手机用手电照着亮轻手轻脚地起来洗漱。床铺里面很暖和,陈嘉予挺舍不得走,但是他也不得不走了。他停顿几秒钟,想了想要不要把方皓叫起来跟他道个别,毕竟这一走就十几天见不着。但他低头一看,方皓睡得很沉,眼皮都不带眨一下的,头陷进松软的枕头里面,右手也压在枕头底下。他就没舍得叫他。
事实证明,方皓的直觉一点没错。浦东机场的跑道入侵事件传遍了互联网,没有实时录像,但是有媒体做出了两机相撞的模拟视频。一时之间全网在关注这个新闻,甚至比三年前陈嘉予带着CA416在香港机场迫降受到的关注度还翻了倍。似乎全体民众意识到了,除了飞行员,还有一群人手里掌握着飞机平稳按需飞行的生杀大权,就是管制员。他们之前都在暗处,也许一年成功处理几百件特情,如今有一件没处理好,但后果之严重,现在全国上下所有人都看到了。
出事第二天,方皓他们就被叫去开了两天两夜的会,连郭知芳都提前休完产假回到了席位上。本来三月份才进行的年度考核,一夜之间更改了标准,标准变得比以前更加严格了,之前很多处理的特情要重新补报告,若是管制员处理不当的,要补自我检查。这些都只是工作量上的挑战,其实更大的挑战在于心理压力上的。两天后,浦东那边传出消息,事故导致9名乘客受伤,其中人重伤还在ICU,万幸的是没有人死亡。即便如此,阴云还是笼罩了整个塔台和管制室,从上海到广州到北京,每个机场都如此。加上正值春运,冲出来一波又一波的流量高峰。大兴机场运行第三年,每年客流量都在增加,所以几乎是每一天都在创造历史新高。
事故之后两天,方皓和几位朋友终于联系上了卢燕。浦东塔台的处理结果出来了,相关责任人,哪怕当时不在席位上的,一律免职。这件事的曝光度高得超乎所有人想象,似乎不连坐不足以让旁观者满意。这不在席位上的相关责任人当中,就有卢燕。
方皓在电话里听到她声音的那一刻也有点绷不住,卢燕向来沉稳大度,无论工作还是人际方面,从来没有听到她这样的语气讲话。虽然卢燕挂之前还在说:“照顾好你自己啊,别压力太大了,我们……我们的事已经成定局了,别再连累到你们。我还有磊哥,我可能……再看看还能做什么吧。”尽管极度掩饰,她的声音还是听起来焦虑又失落,方皓安慰她也安慰不来,心里反倒是更加难受。
他本来之前两天一直忍住没给陈嘉予打电话的,两个人只是微信上面联系,因为他知道陈嘉予在日本陪他父母外出游玩不太方便。他也知道,浦东两机相撞这件事不止影响管制的工作生活——南方81机长选择全力带杆起飞这个决定是对是错,这也是一个争执的热点。机长在遇到事故的时候被要求做这种万分之一毫秒的决定,然后一辈子承担这个决定的后果,和他当初在国航416号香港迫降时候的处境何其相似。
但是挂了卢燕的电话,他终于是忍不住了,给陈嘉予拨了个电话聊天。陈嘉予听起来是在酒店房间里面准备出门,所以不能把话说的太明白,也不能聊太久。
“我刚给燕儿姐打了个电话……”方皓开了个头,陈嘉予就接道:“我早上也打通了,知道结果了。真的是……”他也说不出什么漂亮话来了,两个人的心情是一致的。
“应该去看看她的。”陈嘉予说,“之前香港迫降之后,她一直很给力,我不找她,她也隔几周就问问我怎么样了。”现在该他回报的时候了,却因为远在东京没法实现。
方皓顿了顿,倒是先跟他说:“我定了下周二三这两天去上海,看看燕儿姐。”
陈嘉予还是有点惊讶的,说:“你们春运那么忙……”
“我打算和琛哥一起去看看,能停一天一晚上吧,差不多见一面。反正见着人总比见不着打电话强,”方皓说,“之前没跟你说过,但燕儿姐对我有恩,她这几年在工作上帮助我挺多,来大兴也是……”
方皓起了个头,倒是陈嘉予打断他了:“你机票买了吗?我给你找个航班吧。”他本意是用他的福利给方皓买个自家航司的商务舱的机票,这样他人不在,至少方皓能飞得舒服点。
可方皓说:“没事,琛哥正好飞上海,我俩一起去,我坐他的航班走。”
陈嘉予感觉到在这件事上自己是慢了半拍都不止,眼下方皓都做好了决定安排好了一切,只能问他:“票都买好了?”
“嗯,搞定了,我班儿都换好了,”方皓只是说,“你放心,我们跟燕儿姐把你的祝福带到。”他语气挺坚定,让陈嘉予想起来那天晚上在他家露台上,方皓一边抽着烟,一边神情笃定地对自己说“早你没遇上我”那时候了。
和他之前经历过的所有亲密关系比起来,方皓有点太懂事了。他喜欢他这种强大,可有时候他的坚强让自己觉得缺席。陈嘉予叹了口气,但是看收拾好东西的曹慧和陈正等着他,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是先一步走出门,对着电话低声嘱咐了句:“放不下心啊。你好好飞,到地方告诉我。”
方皓是本想说点甜蜜话,可眼下情形确实严肃,他也摸不准陈嘉予到底在什么地方身边有什么人。最后,他只是应了声,挂掉了电话。
群
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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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适
那个周二,方皓下了班以后,从大兴机场直接跟着周其琛的海航班机飞到上海。周其琛这次是飞北京-上海-新加坡-上海-北京的四段行程,当日很晚到达上海后,有大半天的时间停留在上海,第二天晚上才飞往新加坡。
那天他们几个朋友合计了一下,正好赶上方皓和周其琛先有空,就他俩先去。卢燕在上海的朋友没有在北京多,遇到这种事情,还是朋友在身边最好。哪怕不能一直陪伴她,先后去分几批去看看也是好的。
去上海的那班的经济舱当然是全订满了,但是商务舱还有位置,周其琛就把自己一年到头免费买自家航司票的福利给方皓了,帮他买了票。
等周其琛下了飞签了单等等做完所有一切,方皓在出口处等着他,两个人打了车一起去酒店。飞行员住的酒店也一直是两人标间,方皓不但蹭了周其琛的飞机,还能蹭他的出租车和酒店,反正都是海航报销。
等快到地方了,方皓先问的他:“琛哥,这回落浦东感觉怎么样。”
周其琛叹口气:“紧张啊,那还能怎样,机长也紧张,我也紧张。说着这一年到头不能出事,还是出事了。”他的神情也多有疲倦,他一路上都靠着出租车门那一边闭着眼休息,快到地方才睁开眼。方皓也看出来了。
方皓活跃了一下气氛:“你原来开歼-1在大海上面落航空母舰的人,能怕落个民航客机?”
周其琛只是说:“那不一样。战斗机一个人开,落得不好立刻复飞,有什么事故可以直接跳伞。民航你身后是一百来个人,一百来个家庭呢,心理压力大。”
方皓开了个口问他:“塔台……”
“是那位脾气很大的大哥指挥的降落,估计是领导吧,”周其琛说,“听说免职了好几个人,这春运流量怎么撑得住啊?今天进场已经等了三十分钟了,听说离场流控半小时起步。”
方皓也叹了口气:“我觉得我们算是够惨的了,但是谁都比不上浦东是真的。”他顿了顿,没忘记说:“谢谢你帮我订票,一年到头大家都挺忙的。”
周其琛转过头对他笑笑说:“没事儿。那些个免费票我也用不着几张,你们帮我用用。”
方皓听着他这么说,自然知道是什么意思,别的机长抢着用的一年十张免费票的家属福利,他这边是剩下很多张都没用到过。想到这里方皓心里又替他觉得难受。这一年到年底,本来是该轻松庆祝的时候,可是糟心的事儿一件接着一件。
他只好新找了个话题,问他:“你来的路上吃东西了吗?”
周其琛说:“下午吃了点,这一路精神紧张也没食欲。”
“我叫个外卖到酒店吧,想吃什么?”方皓挺理解地说。
他叫了点家常菜到两个人的酒店。双人标间很大,有两张双人床,地方是肯定够,就睡一晚上两个人也不介意什么隐私空间。但是周其琛放下箱子倒是先笑了,跟方皓说:“你跟嘉哥报备过没有啊,别到时候他回去揍我。”方皓和陈嘉予在一起了这件事,方皓大概是新年那会儿微信告诉他了,周其琛早就看出了端倪,当然不意外。
方皓想了想这场景,也被他逗笑了,说:“我跟他说了跟你的飞机来,倒是没说酒店什么的。”
周其琛说:“那就好。”
虽然两个人都是百忙之中生生挤出了时间去看好友卢燕,但是有个人的陪伴,总也是消解寂寞。对于方皓,是排解工作压力和陈嘉予不在的焦虑;对于周其琛,则是每逢佳节却一个人孤零零的伤心。
两个人一边吃夜宵一边聊天,竟然也聊过了午夜。这时候,方皓的手机响了,陈嘉予说要给他打个电话。周其琛很识趣地说:“那我先去洗个澡。”
现在东京时间已经凌晨一点多,陈嘉予在酒店走廊里面压低了声音跟他说话。“你那边……最近怎么样?”
方皓没跟他说工作那些事——他想的是,陈嘉予好不容易有时间和家人度假,不应该为工作上的事分了心。可最烦扰他的也就是工作上的事。所以,来来回回,也聊不到重点,他只能让陈嘉予先说说去了哪些地方玩。
“去了浅草寺,许了个愿,明天去富士山……行程安排的不算满,因为要带着我妈转,但一天下来也是挺累的,”他低沉着声音,听起来像是打了个哈欠。
“叔叔阿姨都已经休息了?”方皓问他。
“嗯,我溜出来打个电话。”陈嘉予说,无线电沉默了一会儿,他终于是补上一句:“挺想你的。”
“哎……”方皓想说点什么,但是陈嘉予说着说着感觉就上来了,还在那边继续:“那天早上从你家走的急,我看你睡得沉就没叫醒你,出了门以后就有点后悔。”
方皓听他这话,顿时觉得鼻子有点酸,但是眼下住在周其琛的酒店里面,所以不好意思太情绪外露,只能说:“没事,不就两周吗,有事回来再说。”
方皓说着,突然想起来之前他快递的花也没见回音,就问陈嘉予:“我给你的新年礼物你最后收着了吗?”
陈嘉予那边诧异了一下:“新年礼物?”
方皓心里面沉了一下,他点开APP迅速看了一下,发现小哥两天之后送到了——看来那天晚上陈嘉予没回丽景,或者没回他自己家。考虑到他第二天和他父母一起出游,前一天在他父母家休息了也是极有可能。方皓有点后悔自己送出东西都忘了跟他说一声,他做事就不像陈嘉予那么周到,陈嘉予恨不得发个快递都要送达回执。他只能说:“那可能……还在送,没事儿,回来再说。”
“……嗯,那我期待着。”陈嘉予应了一声。方皓是歉疚花没送到人手上,陈嘉予却歉疚另外一件事,就是他都没给方皓准备什么新年礼物。他没说什么,但心里的算盘这算是打上了,也调整好了情绪,问方皓:“你跟周其琛在一起?他最近怎么样。”
方皓想了想,还是没说周其琛提起的降落特别紧张那件事,他怕影响到陈嘉予。所以他说:“挺好,我蹭他的机票计程车和酒店,一分钱没花。他让我跟你报备一下呢,哈哈。”
陈嘉予也不是没想到他们可能就住一个双人间这件事,所以听方皓这么说,他反倒开了个玩笑:“不用报备。你倒是问问他,跟郎峰报备没有啊。”
方皓被他这么一说,倒是想起来了。浦东塔台事故影响太严重,气氛一片阴沉,他这一路居然都忘了问周其琛和郎峰之间后来如何了。
等到周其琛洗完澡出来,他倒也不介意,在腰间围了个浴巾,上半身赤裸着,露出一身肌肉线条来——不像是方皓这种常年跑步的人的劲瘦身材,也不像只泡健身房的那种人练出的大块肌肉,他那都是在部队时候拉练练出来的,每一块肌肉都是功能性的。其实方皓挺羡慕他这种身材,但是他跑步跑得太多,除了跑步需要用的肌肉群,其他的肌肉统统会被消耗掉。
方皓站起来也要去洗个澡,这时候周其琛转过身来,方皓恰巧看到他后背也是一愣。他下脊柱的右侧后腰那里有一大片淤青,而且是很骇人的深紫色,周围一片红色的,一看就是已经成形几天了。
“你怎么……”他是快言快语的人,看到了就问了。
周其琛穿了个短裤转过身来,问他:“怎么?”
方皓指了指他后背后腰那个位置:“你跟谁打架了啊。”可打架也打不到后背上啊?
周其琛可能自己都忘了有这回事,想起来也觉得有点脸热,这一块淤青到底怎么来的,这当然是不能展开了讲……
“洗澡不小心摔的。”他最后这么说。
“洗澡能……”方皓当然是不信,他刚要戳穿他的谎言,但他一抬眼,又看到他后颈下边的吻痕了——就在领子下面正好能遮住的地方,但是他光着个后背,自然全都被看了去。
这会儿方皓后悔提起来这事情了。但聊都聊到了,他此刻只能硬着头皮问:“让我猜猜,和郎峰有关?”
周其琛站在那儿想了想,最后说:“说有关也有关,说没关也没关。”
他说得这么哲学,把方皓都给整愣了,他只是咂咂嘴,说:“你们这是打架还是上床啊。”方皓心里想着,郎峰怎么看着也不像床上会喜欢暴力挂的那种人啊。
周其琛又按了按自己后背那一片青紫,好像要试探恢复程度似的,按得自己疼的一皱眉,然后才说:“这个还真不赖他。”
得了,方皓一想,在浴室,加上郎峰,加上别的痕迹,他已经觉得信息量太大了。他只能笼统地问:“最近你俩怎么样了,你净问我和陈嘉予的事儿了,现在该轮到我问你了。”
周其琛套上个海航文化衫,跟他说:“有道理。你想知道什么,你问我答,奉陪到底。”
方皓本来挺困的,这会儿又来了兴致,工作压力很大,了解一下朋友的情感进程当然是最好的调剂。
“你们睡过了?”他问。
周其琛一个音节:“嗯。”
方皓追问:“几次?”
周其琛想了想,才说:“算两次。”
方皓又问:“你在上面还是他在上面?”
周其琛笑他:“没想到啊,小方总还有这种好奇心,”见方皓认真提问,他只好认真回答:“一人一次。”
方皓有点恶趣味地想问谁技术比较好,但还是打住了,有些事情他还是不知道比较好。
“有感情没有?”他换了个问题。
这问题问的有点扎心,周其琛叹了口气,说:“他有。我……想有。”这简短五个字,里面的意思可太多了。
方皓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良久,他才说:“想有的意思是目前还没有?”
“是想有,但觉得我俩不太合适。”周其琛说。
气氛又阴沉下去了,方皓努力劝他说:“别这么想。你看……我最开始和嘉哥也很不对付,但是磨来磨去不也成了。”说完这番话,方皓自己都觉得有点惊讶,什么时候他把自己和陈嘉予当成感情范例了。
周其琛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他说:“哎,你自己都不觉得……其实,你们很合适。”旁观者清,他看得很清楚,陈嘉予平时面面俱到,但唯独缺了点来自亲密关系的稳定和安全感,遇到这么方皓一个多稳当的人,有他在任何人都不会心慌。方皓则是善良诚挚的人,可他最想要的是浪漫专一的独一份的爱,前任路家伟做不到这一点所以他们分开了,而陈嘉予恰恰就是浪漫专一本人。
时针冲着一点钟去了,这时候周其琛放在床上的手机又响起来。他低头扫了一眼,然后神情又变得柔和了。
方皓大概就猜到了是谁。
周其琛说:“说曹操,曹操到。我还是接个电话。”
方皓点点头,这回该他去冲个澡准备睡觉了。关上浴室的门之前,他听到周其琛叫电话那边:“Evan。”郎峰有个英文名字,在他护照上有,父母亲人会叫,但他让国内的朋友都叫自己中文大名,包括方皓在内。想到这里,方皓嘴角含着笑,既是在仔细咂摸周其琛那句“你们其实很合适”的话,也是笑周其琛自己口是心非。
群
主
eiの
距离
第二天一大早,方皓和周其琛先打车去卢燕家看了她。她现在和赵鑫磊搬进新房了,家里面还在装修,可看得出来气氛挺温馨。经过两三天的调整,卢燕的状态好多了,虽然面容还稍显疲倦,也没化妆打扮,但是神态还挺积极。赵鑫磊念及卢燕工作的突然变故,这几天都没去公司,而是在家陪她。看方皓和周其琛来了,他才动身出门赶去公司。
两个人在她家坐着聊了两个多小时,陪她出门吃了点生煎,下午周其琛去机场接飞机了,方皓又和她一起去看了个电影。
因为得知方皓和陈嘉予的重大进展,卢燕当然乐得不讨论工作的事情,反而跟他聊了半天感情。方皓有点惊讶,因为卢燕跟昨天晚上周其琛说了几乎一模一样的话——
“你和陈嘉予,互相处着处着处出了感觉,我真是毫不意外。你完全是他会喜欢的类型,你俩也确实是挺配的。”能从陈嘉予十年的好朋友嘴里听出这话,方皓觉得是受宠若惊。
他只是说:“现在才刚刚开始,感觉我们彼此也并不是百分之百和节奏……就是,还在找节奏的那个过程中吧。”
“正常,”卢燕说,“我和你磊哥也是啊,这个不着急,慢慢来。你要找他多说说话,你和他都是,别有什么事都憋心里。”
“嗯。”方皓应了一声。卢燕不仅是在工作上提携过他,在生活上也开导过他。她的话在方皓耳朵里面分量很重。
卢燕继续说:“之前,说进场时速不必那么快,虽然没有官方说法,估计对他的影响也不小。现在出了我们浦东塔台这事儿,之后你又要吃苦了,你们……互相都照应着点。”她话说到这儿,想到方皓和周其琛搭了一班飞机来看自己,又补充道:“不过,我看你们照应得确实也挺好的。”
这话方皓只听了一半,当即问她:“什么模拟机测试的事?”
“就是上个月……”卢燕转过来一双大眼睛看着他,好几秒才意识到自己失言——方皓明显是并不知道这件事,看起来他不怎么上微博,也没听见别的人说。她只好说:“哎,抱歉。看来你不知道。”这要放到平常,卢燕绝对不会做出这种事,可她最近心绪是在是太乱了,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突然被免职且一辈子干不了管制,这种变故放谁谁不得一蹶不振。
方皓也了解她情况,所以当然不会过度苛责这件事,当时只是故作轻松地说了句:“哦,没事的燕儿姐,我回去问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