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公夫人并不是个善性主子,她怎么会听不出纪兰芷指桑骂槐?但考虑到她是幼学教谕,尚且忍耐下纪兰芷的?刺话。
英国公夫人扫来一眼,漠然问:“纪先生何?出此言?”
纪兰芷掩唇一笑:“若不是爱吃鱼,怎会成日?带炮火炸药来学堂炸鱼吃?甲、乙、丙三班学子受小锋恩惠,一连半月都有鲜鱼吃呢!”
纪兰芷这招以退为进使得实在出神入化?,把小孩家家捣蛋,硬生生说成受惠,既全?了幼学颜面,又不至于?让贵妇人面上无光。
英国公夫人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怎会猜不到家中小子又惹是生非。
她收起方才待纪兰芷的?不敬,讪讪一笑:“小子实在皮实,回头我就没收他?那些爆竹。”
“如此甚好。”纪兰芷拍了拍姜锋的?脑袋,“炸炸鱼倒还好,要是伤着自个儿,这么漂亮的?一张脸破了相,太可惜了。”
英国公夫人想了想也有道理,儿子正是狗都嫌的?调皮年纪,他?贪玩不怕死活,但破了相留了疤,长大定会后悔。
于?是,英国公夫人头一次拧了小子耳朵,骂道:“再敢带这些不三不四的?东西到幼学,阿娘便告诉你爹爹去!还有,这次的?爆竹,上回的?油蝈蝈,是不是都是你身边那个姚三教的??回去就把你的?伴读小厮给换了!”
姚三是英国公乳娘的?亲侄子,不知乳娘是不是仗着在丈夫面前有几分颜面,竟敢在高门?贵女面前摆出正经?婆婆的?谱,甚至想把一大家子都塞进国公府,还把后辈安插到姜锋身边。
她就说,一个乡下的?小子怎会如此能耐,短短几个月就讨到小公子的?欢心,想来就是在暗暗教这些偷鸡摸狗的?勾当!
英国公夫人虽疼爱小儿子,却?也不想把孩子养成纨绔废物,因此今日?这顿打,姜锋挨定了。
姜锋意?识到情况不对?,再抬头看一眼纪兰芷笑眯眯的?漂亮脸蛋。
他?心中骇然,不免意?识到……这个同?学们口中人美心善的?纪先生,分明是口蜜腹剑的?蛇蝎美人!
纪兰芷不费吹灰之力解决了近期一桩烦心事,她邀功请赏似的?回头,对?学堂里?背书?的?谢如琢眨了眨眼。
谢如琢刚背完一页书?,下意?识抬头,看到纪兰芷那张桃腮杏眸的?朱颜。
谢如琢聪慧,自然明白纪姨母开罪英国公夫人,全?是为了他?着想。
小郎君耳朵红红,对?纪兰芷道谢:“多谢纪姨母为如琢出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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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九寒冬,北地最冷。
谢蔺受伤严重,躺在当地军所疗养。
他?失血过多,而德木图劈砍他?的?那把刀沾过人血、畜血,脏污不堪。
此刃入骨,谢蔺的?皮肉难愈,不过两夜,伤口便溃烂发脓,人也烧起了高热。
几碗药汤下肚,谢蔺偶有清醒的?时刻。
大夫趁机询问:“谢大人,你刀伤糜烂,恐怕不能再用止血缝伤之法,得破开皮骨,剜去烂肉,方能愈合。”
大夫见多了难以忍疼的?高官,他?不敢擅自下手救人,以免出个差池,小命难保。因此趁谢蔺尚且清醒的?时候,询问他?的?意?见最为妥当。
谢蔺疲乏不堪,点头道:“劳大夫诊治,既要剜肉,你便下手吧。”
剜骨之痛,不亚于?凌迟之刑。
偏偏谢蔺体虚,便是服用止疼的?麻沸汤,也不可多饮。
大夫给他?喂了半碗麻药,将?刀烤过炭火,淋过麦酒后,再刺入肌理。
分明有难耐痛感,可谢蔺却?好似失了痛觉,浑然不觉。
大夫不免钦佩谢蔺的?隐忍,再次下手便没有那么胆战心惊。
等谢蔺再度包扎好伤口,他?已陷入昏迷。
这段时日?,谢蔺鲜少醒来,军中事务便交由魏城帮忙处理。
肇州不过被攻下半城,损失最轻,衢州被北狄独占两月,惨遭炮火摧残。
城中男女老少皆遭到北狄的?凌.辱与欺压,戎贼喜爱汉女的?娇小,夜里?起兴,便骑马冲进关押俘虏的?牢笼,抓出女子肆意?欺辱。若是有夫之女,甚至会让丈夫亲眼旁观,待尽兴后,再举刀斩下情郎头颅。
城中汉人受辱,提起狄人恨不得将?其?剥皮抽筋,生饮其?血。
而谢蔺带兵攻城,救民于?水火之间。英姿雄伟的?郎君,在州郡百姓眼里?,便如降世天神,受尽爱戴。
他?们担心谢蔺安危,甚至自发地备好用于?过冬的?风干羊肉、牛乳醍醐与奶酪,送到军所里?,供谢蔺休养身体,好好享用吃食。
谢蔺醒来后,看到满屋都摆着当地百姓送上的?礼物,轻按了一下额角,吩咐兵卒,把礼物退回百姓家中去。
他?们有朝中国库供给的?粮草,不能吃边城百姓一米一粟。
谢蔺伤势未愈,但能下地处理公务。
多日?不曾见到魏城,谢蔺找到他?的?时候,魏城正与一帮将?领在酒肆里?饮酒庆功。
魏城老远看到谢蔺,朝他?高兴地挥手:“谢相公,你总算醒了!快来,咱们兄弟几个喝一杯?”
谢蔺看了一眼仍是一片狼藉的?街巷,眉心微皱。想来他?昏迷的?这段时日?,魏城不通庶务,一点都没有帮助当地百姓重建战后家园。
谢蔺心里?筹谋战后废墟要如何?处理,当地郡库也得通过养畜种桑充盈……
远处,却?忽然传来一名女子的?抽泣声。
谢蔺抬头望去,原是几名吃醉酒的?兵痞见酒肆送酒的?小娘子样貌标致,心生歹念,想拉她亲近。
小娘子抵死不从,还推搡兵卒一把。
兵将?吃醉了酒,一推就倒,摔了个四仰八叉。
他?脸上无光,气得大骂:“要不是我们弟兄舍生入死,救你们这些百姓脱离苦海,你早就被戎贼强|暴,抓回部落里?替胡人生子!你不心存感激,竟敢推老子?!你分明是活腻了……”
兵卒酒劲上头,污话脱口而出。
没等他?再次去拉小娘子,手上忽然一阵剧痛。
兵卒惨叫一声,低头望去,竟是不知何?时,被人砍断了一根手指!
“是谁?谁?!竟敢伤我……”
谢蔺抛下手中沾血的?一把长剑,强忍住病后的?咳嗽,冷道:“尔等身为干城之将?,竟行戎贼辱人之举,你们和那些欺压百姓的?外敌何?异?如有下次滋扰百姓的?恶行,先受三十鞭刑,再开除军籍,永不录用。”
军中士兵,谁不认识谢蔺?
耍酒疯的?小兵再彪悍,看到谢蔺来了,酒也醒了。他?恨得咬牙,却?又畏惧监军使的?威压,只能退下。
魏城原本欣喜的?脸,看到谢蔺这一举动,也冷了下来。谢蔺教训的?兵将?,正是他?麾下小卒,此举不就是在打他?的?颜面吗?不过陪酒一桌,又没让小姑娘献|身,竟还扯出军中纪律,真是小题大做!
魏城脸上不虞,心里?暗骂:这些文?臣就是迂腐!清高!
小娘子得蒙谢蔺相救,心中感激。
她见过谢蔺持刀杀敌的?英姿,又见他?一表人才,心中起了心念。
小娘子亦步亦趋地跟在谢蔺身后,轻声道:“多谢谢相公出手相助,俪娘心中感激不尽……俪娘的?家宅已毁,父亲死于?战难,幸有谢相公领兵夺城,方能保下这一间小小酒肆。俪娘如今无依无靠,只盼能随侍谢相公左右,偿还父恩。便是为奴为婢,俪娘也心甘情愿。”
俪娘生在接壤西域的?边城,平素和胡女接触频繁,性格也大胆奔放,寥寥几句表明了心中情谊。她哪里?是想为奴婢,分明是想为谢蔺枕边侍女。
魏城闻言,冷笑一声。他?当谢蔺何?等高尚,保不住就是看小娘子生得貌美,故意?设计,将?其?收入囊中。
魏城手握酒盅,站在台阶上看戏。
谢蔺也不蠢笨,立刻明白俪娘话中所求。
郎君踏上木楼梯,走向?魏城。
谢蔺的?眼风淡扫含羞的?小娘子一眼,冷漠拒绝道:“不必。”
转身的?一瞬间,谢蔺想起纪兰芷那张宜喜宜嗔的?脸。
他?凤眸稍柔,低喃一句:“我不喜女子随侍,何?况家中……还有妻。”
第34章
第三十四章
第三十四章
昨日,
纪兰芷应邀,上徐家参加花宴。
纪兰芷心里想好了,要是徐夫人待她不好,
专程给?她落脸子,那她便是再费心费心寻一门好相处的权贵,
也不要在徐家受人白眼。
幸好,
徐夫人待她很和善,甚至不是那种装出来的客套有礼。
纪兰芷能看出来,
徐夫人是真心疼人,一见纪兰芷就把厅堂里的火盆烤起来,往纪兰芷手里塞一个铜丝手炉,
生?怕姑娘家冷着。家中也备好了吃食,
冬天瓜果难寻,至多也就甜柿、鹅梨、蜜糖桔,偏偏她连窖藏温棚栽培的胡瓜、蜜瓜都?买来了,专程留给?纪兰芷吃。
徐夫人怕招待不周,
午间还烧了热锅子,花重金买了温棚里栽培的瓢儿菜、又买了半扇羊肉烫锅子。
虽说徐家的客人多,
但徐夫人左手边的位置仍旧留给?了纪兰芷,
足见她对小娘子的看重。
徐五郎在外踢完蹴鞠回来,
一见花厅里的大?宴就愣在原地:“娘?今天这?么多好吃的,提前过年节啊?”
徐五郎暴露了母亲想要盛情招待纪兰芷的心,
徐夫人脸上一红,伸手拧了小儿子的耳朵:“要你多事!快跟着婆子下去擦擦手,换一件衣裳。汗津津的,
也不嫌熏人。”
挨骂的徐五郎顿时蔫头耸脑,他恭恭敬敬给?纪兰芷行过礼后,
被仆妇抱了下去。
纪兰芷领受徐夫人的情,她特地取夹菜的公筷,把刚刚烫到八分熟的薄羊肉片夹到徐夫人豆豉蘸酱的碗里。
纪兰芷为徐夫人布膳,故意摆出敬爱长者的姿态,徐夫人如何不受用?
徐夫人满意地吃了肉,望向纪兰芷的眼神愈发?慈爱了。
这?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
待纪兰芷回府后,徐夫人越想越觉得亲事大?有可?为。
她先是和丈夫咬耳朵:“您看,建康侯府的二娘子如何?虽是新寡,但胜在年纪轻,性情也柔顺……我瞧着很喜欢。”
徐老将军徐盛比夫人年长许多,虽是第二任妻子,但二人同甘共苦二十多年,还生?了三个孩子,情分非比寻常。
徐盛疼爱妻子,不会在这?些家宅事上驳妻子的颜面。
他拍了拍徐夫人的手,道:“儿郎在外建功立业,家宅事全倚仗夫人操劳。儿媳往后与你相处最多,自然要你看得顺心。你这?是想给?四郎说亲?”
自打三郎死后,徐夫人接连好几年郁郁寡欢,就连四儿子的亲事都?搁置了许久。
好不容易忘记旧事,妻子也打起精神,徐盛又怎会泼她冷水。
徐夫人笑道:“正是,您看如何?”
徐盛沉吟一声:“我倒是无妨,主?要是四郎怎么想。你得问问四郎介不介意纪家二娘子是二嫁女,对她有没有情谊,既是结亲,总想着阖家和乐,不好结一门仇来……”
徐盛没那么多攀附权贵的心思,只要家中儿女喜欢,门第低一些也没什?么。
徐夫人点头:“是这?个道理,我这?就去问问。”
说完,她翻身坐起,拢了一件厚袄子便走?向徐昭住的外院。
外院里,徐昭正在教徐五郎削桃木剑,满屋子都?是飞扬的木屑,呛得徐夫人直咳嗽。
徐夫人要和徐昭说事,小儿子自然不能在场,她看到那一把桃木剑,眉毛便横起来:“大?晚上还不回屋里睡觉,我看你明?日上幼学?又想赖床!”
徐五郎被娘亲吼得一个激灵,他站起身,缩成鹌鹑似的,唯唯诺诺叮嘱兄长:“四哥,你要是削好了,记得放我屋里,我明?早要带去给?同窗显摆……”
快要到除夕了,坊市里会有皇宫派出来的教坊司官吏,假扮成手持桃木剑的驱魔真君钟馗,沿街跳傩戏驱鬼,把邪祟都?赶至远郊的城隍庙里,用香灰土埋起来。
幼学?不少孩子都?偷出家里的铜钱八卦镜以及桃木剑,把自己扮作?钟馗,保护那些长得玉雪可?爱的小娘子,好比钟馗保护尚在阳间的钟馗小妹一般。
徐昭失笑:“知道了,快去睡吧。”
小儿子玩物丧志,这?个点不多背背《九因歌》,居然成天惦记玩。
她气得要打人,还是徐昭拦腿抱下了:“娘、娘,别管他,待会儿挨揍哭一场,岂不是更要晚睡?”
闻言,徐五郎的小短腿跑得更快了,一溜烟便没了影子。
徐夫人无奈地笑,点着抱住自己大?腿的四儿子脑门,骂道:“你就宠他吧!”
徐昭也笑:“大哥在泉州做官,二姐又出嫁了,家里就这?么一个同胞亲弟弟,不宠他宠谁呢?”
听到这?话,徐夫人想到自小和徐昭关系亲近的三郎,泪盈于?睫:“倒也是,你三哥去的太早了……”
徐昭懊恼:“都怪儿子话多,提起母亲伤心事了。”
徐夫人掖了掖眼角的眼泪,摇摇头:“这有什么好怪的?三郎在天有灵,看你如今顺遂,只会开心。为娘都?要忘记正事了,我来找你,是想同你说说,你看纪家二娘子如何?”
徐夫人再次提起纪兰芷,徐昭再蠢也回过味来。
他难得窘迫,结结巴巴:“我心里一直把二娘子当成亲嫂子看待,三哥生?前爱重二娘子,我怎可?、怎可?夺人所好?我对不起三哥,况且二娘子对我也无意……”
徐夫人听儿子一通胡言乱语,忽然笑了。
她打趣道:“为娘瞧着,二娘子倒不像是无意的样子。若是真对你无意,又怎会应邀登门吃席?又怎会托你来送为娘御寒的用物?我的傻儿子,你当真是领兵打战打傻了!”
徐昭一怔,少年郎一贯恣意豁朗,竟也有点羞恼。
他张了张嘴,一句话都?没说出来。
徐夫人:“你既敬重二娘子,自然不希望她过得不好吧?二娘子若是独身,凭她的姿容品行,登门求娶的高门郎君自是数不胜数。可?偏她新寡,又美貌过人,那些官娘子明?面上好相与,背地里却嚼舌根,好好一个姑娘家,还要背负克夫的恶名。人言可?畏,你当二娘子的日子真好过?为娘如今同你说这?些,不过是想教你知晓,我看二娘子很好,作?配你绰绰有余,你若有这?个心思,趁早同人说明?,免得往后追悔莫及。”
徐夫人点到为止,徒留徐昭手握一把桃木剑,于?窗前出神。
他只是想替兄长守好纪兰芷,却也忘记了,二娘子年轻,总会再嫁。到时候她的夫家势力眼,待她不好,他又该如何替纪兰芷出头?
徐昭想到纪兰芷狡黠的笑,明?眸善睐的眉眼……他一直都?知道纪兰芷生?得好看,人也聪慧,纵然没有大?家闺秀那种古板的秀美婉约,但她也别有小女郎那股古灵精怪的风情。
徐昭自认,他待纪兰芷,没有半分不喜。
倘若真如母亲所说的那样,纪兰芷嫁到徐家……
徐昭紧攥手中桃木剑。
至少,他一定会对她很好很好的。
想明?白了这?一点,隔天,徐昭去接徐五郎下学?时,特地请纪兰芷到一侧的风亭闲聊几句。
徐昭忐忑地问:“我、我问过院长了,二娘子明?日是不是没有课业要授?若没有,我能否邀二娘子去雪原跑马?”
徐昭今日特地穿了冬天新裁的云杉绿缎袍,玉带束腰,掌根扶着一把宝石银柄弯刀,丰神俊朗,玉树临风。
少年郎既是接见窈窕淑女,自然不愿意穿得臃肿,连狐毛大?袖斗篷都?没披,腰背挺得笔直,耳朵却冻得通红。
纪兰芷看懂了他的意思,不由抿唇一笑。
她还当徐昭待自己无意。
若他受了徐夫人的敲打,特地来讨好自己,说明?徐昭也是想同她更进?一步的。
纪兰芷目的达成,心中欢喜。
她踮脚,抬手轻轻扫去徐昭肩上覆没的雪,软软的指尖一碰上少年郎的肩头,便能感受到指下的肌骨一僵,徐昭分明?很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