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我知道了。”她?跽坐于崔循身前,覆上他依旧泛着凉意的?手,“不必张牙舞爪给我看,我知你?并不纯良,也不光风霁月”
“有些事,我须得再想想,”温热而柔软的?唇贴着他,喃喃低语,“只是崔循,你?也多?信我几分吧。”
萧窈在玄同堂耗了?不?少光景,
到琅开堂时,此?处的考教已有结果。
内侍怀抱书卷,带着些?讨好之意向她道喜:“今载夺魁者,
是崔氏那位五郎。”
崔韶生在崔氏,
自少时就有家中延请的先生开蒙教学,便是有什么不?解之处,也有崔循这样的兄长可以请教。
他?并非那等金玉其外,只知寻欢作乐的纨绔,这大半年来又有意回避,几?乎是扎根学宫。
勤勤恳恳,
一心向学。
能?够从中脱颖而出也不?算什么稀罕事。
萧窈微笑颔首,又问:“另两个呢?”
内侍稍一想,
随后道:“是卢氏的七郎,
还?有寒门?出身的杨郎。”
萧窈清楚记得学宫所?有寒门?子弟的名姓,逢年过?节,
总会叫人送些?贴补给他?们。而今一听?这姓氏,便知是常去向尧祭酒请教问题的那个,叫做杨鸿光。
她道了?声“好”,感到欣慰的同时,
不?可避免地想起了?管越溪。
当初虽未曾与崔循达成共识,但她并没耽搁,一纸书信将人荐到了?晏游那里,
不?令他?再在学宫蹉跎岁月。
崔循心知肚明?,一力压下陆氏的质疑,
由着他?去了?。
前些?时日,
湘州递上来那封井井有条陈明?灾情的公文,便是出自管越溪之手。
在一并送来的书信中,
晏游徐徐讲了?近况,又谢她遣来管越溪,令自己得以缓了?口?气,不?必再为湘州纷繁芜杂的庶务发愁,能?专心整治军中事务;而管越溪并没写太多,半页纸,向她道谢问安。
至于这场费尽心思琢磨出来的考教,昔日虽不?曾如愿,而今沿用下来,能?惠及旁的寒门?子弟,倒也不?算白费。
琅开堂中,如谢昭、桓维这样的人年轻人已先一步散去。唯余崔翁在内的几?位老爷子,与尧祭酒煮茶论道,谈着些?玄而又玄的话题。
萧霁则端坐一旁,垂眼倾听?,承受这几?位时不?时的打量与问询。
他?原以为自己在来之前已经做足了?准备,先前应付萧巍,也并不?费什么功夫。
而今才发现并非如此?。
哪怕眼前这几?位不?曾恶语相向,甚至称得上和颜悦色,可那仿佛因上了?年纪而逐渐浑浊的眼看过?来时,却令他?生出一种无所?遁形的感觉。
萧窈的到来再次将他?解救出来。
“父皇虽在病中,尚未痊愈,却始终记挂着学宫事宜。只是怕我笨嘴拙舌,特地遣了?阿霁过?来,晚些?时候回宫与他?听?。”萧窈盈盈笑道,“又先前阴雨连绵许久,如今天寒湿冷,也请诸位家君保重身体。”
众人心照不?宣,纷纷道:“劳圣上记挂。”
“天色渐晚,”崔翁拢着鹤氅起身,向尧祭酒笑道,“我等便不?多叨扰,他?日再叙。”
尧祭酒亦起身相送。
萧霁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待到离了?众人,轻唤了?声“阿姐”。
萧窈回头打量,见他?脸色稍显苍白,问道:“是累着了??还?是有何不?适之处?”
萧霁摇头:“方才有些?话似是答得不?妥。”
他?一直有着超乎年纪的沉稳,并不?露怯,以致常常会令人忘记这只是个未曾历过?多少事的少年。
“无妨。”
“我是知道那群老狐狸的。面?上看起来与世无争,仙风道骨,实则心眼多得很,并不?怎么好相处。”萧窈笑道,“若只是几?句话不?妥,可比我当年初来建邺时好了?不?知多少倍,实在无需放在心上。”
萧霁听?到“老狐狸”这贴切的形容时,怔了?怔,待到听?完她这番笑语,先前微皱的眉眼已舒展开来。
抬手蹭了?下鼻尖,欲言又止。
萧窈疑惑:“有何不?能?的?”
萧霁如实道:“只是在想,谁若阿姐笨嘴拙舌,我是不?能?认的。”
萧窈抿唇笑了?起来,瞥见远处相侯的马车,温声道:“回宫吧。”
自那场连绵近月余的冬雨开始,因诸多事务堆积如山,萧窈偶尔会留宿宫中,但崔循总是与她同进同出。
如今夜这般分?隔还?是头一回。
但兴许是午后那个如羽毛般轻飘飘的亲吻起了?效用,缓解了?日益严重的患得患失,崔循并未有何异议。
只是议过?事,于学宫外见着自家祖父的马车时,心绪稍有起伏。
崔翁推开半扇车窗,见他?身后除了?随侍的仆役,再没旁人,不?由得皱起眉头。
崔循解释道:“圣上如今身体不?佳,她放心不?下,也是情理之中。”
“你就偏袒她吧。”崔翁瞥他?一眼,“哪有成亲之后,不?好好在家中相夫教子,倒为着些?有的没的大费周折的道理?”
崔循并不?争辩,只由他老人家训斥。
但崔翁早没了当年为了?亲事跟他?大费口?舌的心力,念叨过?,也就算了?。待崔循上车后,才又道:“今日在琅开堂,见着了圣上属意的郎马车碾过?学宫门?前的青石路,杯中茶水泛起涟漪。
崔循道:“祖父以为如何?”
“比江夏王强些。”崔翁深深看他一眼,“你教了?他?这些?时日,想必看得清清楚楚,又何须问我?”
“萧霁年纪轻,少历练,寡决断,却并不是那等随波逐流的蠢人,他?日不?能?等闲视之。”崔循顿了?顿,话锋一转,“但如您所?言,总比江夏王继任更为妥当。”
“他?日若有万一,我亦能?应付。”
“你心中有数便好。莫要鬼迷心窍,迁就偏袒着,将自己给折进去。”崔翁一针见血提醒,“若有朝一日崔氏败落,届时我或已不?在,可琢玉,你决计无法独善其身。”
崔循并未反驳,只应道:“是。”
崔翁长舒了?口?气,看着面?前的长孙,倒是想起早些?时候惦念之事,板起脸道:“顾时元今日又在念叨他?那重孙。”
这话转变得太过?突然?,以致连崔循都?愣了?愣,这才反应过?来自家祖父的用意,半是失语半是无奈地“哦”了?声。
不?大想接这话。
“你便准备这般敷衍?”崔翁不?轻不?重地放了?茶盏,“若她身体有恙,便应纳妾室”
作势威胁的话尚未完,崔循已抬眼看来,目光实在算不?得恭敬。
崔翁不?由得拍了?下书案。
崔循复又垂了?眼,淡淡道:“是我身体有恙。”
崔翁:“”
崔翁被噎得脸都?快青了?。
他?老人家一把年纪还?能?身体康健,靠的便是修身养性,不?似桓翁那般嗜酒好饮,也不?会轻易动怒大悲大喜。
但每每在萧窈相关的事情上,都?能?被气得快要吹胡子瞪眼。
“许是机缘未到。有些?事情本就难以强求。”
崔循为他?添了?茶水,就此?揭过?。
随年节渐近,各处张灯结彩,触目所?及皆是喜庆之色。
重光帝的身体稍有起色,陆续叫人传了?些?托病在家,寻常见不?到一面?的老臣入宫,是叙旧,但个中意味并不?难猜。
萧窈若在时,会在里间旁听?这群滑不?溜手的老狐狸打太极,哪怕对他?们一贯的德行早有了?解,偶尔还?是忍不?住翻白眼。
唯有崔翁的态度令她有些?意外。
并未装傻推诿,反倒是重光帝什么便应什么,更无异议,像极了?忠心耿耿的纯臣。
萧窈琢磨了?会儿,猜到八成是崔循那里已经知会过?。
崔翁情知此?事已经撇不?开干系,断然?没有首鼠两端,他?日转投江夏王那里的余地,便索性来做这个拥护储君的人。
最后那日来的是桓维。
桓翁虽去,但桓维尚有几?位叔父在,本不?该轮到他?,但在萧窈的建议之下,重光帝还?是召了?他?来祈年殿。
一来是因桓大将军的书信必然?经他?之手,没必要舍近求远。二来,桓维的性情既不?似他?祖父那般心胸豁达看得开,也不?如他?父亲那般手腕强横,内里实则是个优柔寡断的人。
萧窈漫不?经心听?完,待他?告退后,合了?礼单往外间去。
“桓氏犹在观望。大将军虽有意扶持江夏王,可桓氏身处建邺的族人多有顾忌,不?敢贸然?行事,”萧窈道,“元日祭宗庙,父皇便可昭告天下,过?继阿霁,立为储重光帝原就有此?意,颔首应下。
萧窈又道:“桓氏那里也应令人看好。桓翁已过?身,万勿令桓维及其儿女离建邺,回荆州,否则桓大将军怕是无所?顾忌。”
重光帝思忖片刻:“此?事只怕难办。”
纵然?加强城门?布防看守,又或令人在外盯梢,可偌大一个桓家,算上仆役足有上千人,又如何周全得过?来?
“阿父以为,桓家其他?几?房能?安心由他?们离开吗?届时若桓大将军真有异动,他?们这些?在建邺的人,性命便悬在刀尖之上。”萧窈摩挲着手中的礼单,轻笑道,“我来办就是。”
这些?时日下来,重光帝已经渐渐习惯将事情交给她,下意识点了?头。可瞥见她似是又清减些?的脸颊,叹道:“你这般辛劳”
“无妨。”萧窈眉眼一弯,“只是还?有一事,想求父皇应允。”
重光帝失笑道:“你只管就是。我岂有不?应之理?”
萧窈端坐着,清冽的声音响起,缓慢却又坚定。
“将宿卫军的虎符,交由我来掌管吧。”
因临近年关,
除却宫中诸多事宜,萧窈还得顾及崔氏与各家往来交际这样的庶务。
两处皆不是省油的灯,便免不了多耗精力。
她?自己起初并未察觉有何不妥,
崔循着意吩咐,
令府中厨子平日多做些?补血益气?的饭食时,还一度觉着小题大做。
后来换上去岁裁制的冬衣,见腰间富余,这才意识到自己当?真在?不知不觉中清瘦不少。
阳羡长公主抵建邺这日,落了场薄雪。
萧窈原本正在?暖阁听崔循与人议事,得了消息后,
悄无声?息从后门离开,往栖霞殿去。
还是婢女抱着狐裘追上来,
才想起自己没来得及添衣。
她?披着柔软暖和的白狐裘,
蓬松的风帽几乎遮去半张脸,更看不清身形。
可才打了个照面,
阳羡长公主眼中的笑意尚未褪去,眉头却已经先皱了起来。拢着她?纤细的手?,语重心长道?:“是崔循待你不好?”
萧窈愣了愣,哭笑不得地摇头。
这事真怪不着崔循。
毕竟他每日要忙的事情只多不少,
甚至还要抽空看着她?好好吃饭。
她?从前就?不是个每日按时按点用饭的人。而今忙起来,或是没胃口,或是困得只想回卧房睡觉,
随意吃两口点心便要撂开。
在?宫中时,伺候的婢女们倒是不敢劝太多,
但?晚间回了家中,
崔循却并不纵着她?如?此。
哪怕她?软着声?音撒娇抱怨,自己“困得厉害”,
崔循却依旧不为所动地同她?讲道?理,“你每日劳心劳力,若是再不好好用饭,用不了多久身体便要垮了。届时再想做什么,只怕有心无力,难以?为继。”
这话有点夸大其词的意思,但?又的确是这个道?理,萧窈难得没争辩得过崔循,只好每日乖乖同他一处用饭。
流水似的补品多少有些?效用。
这些?时日累是在?所难免的,但?精神尚好。
“只是近来格外忙些?,年节过后,想来便会清闲许多。”萧窈回握自家姑母的手?,含笑问候,“我?原还想着,您兴许明日才到。”
萧斐端详片刻,见她?人虽清减些?,但?那?双眼依旧灵动,如?含了星子般晶亮,这才放下?心来。
“什么事值得你这般操劳?”萧斐牵着她?进了栖霞殿,玩笑道?,“若是士族间往来,倒不必十分费心,纵是有什么疏漏,想来也无人敢为此同崔琢玉为难。”
栖霞殿内陈设如?旧。
一早就?有宫人洒扫收拾过,较之萧斐前回离开时,只多了瓶中供着的新鲜花枝,与一坛酒。
萧斐一眼认出瓷坛上的刻纹:“这是谢家的酒。”
“是。”萧窈凭几而坐,解释道?,“早些?时日谢翁入宫时送的,父皇而今已不应饮酒,闲置可惜,我?便叫人送到这边。”
萧斐在?阳羡时,已然知晓建邺的暗流涌动,也听闻重光帝召老臣们入宫之事。而今见她?这般稀松平常提及,便知顺遂,颔首道?:“这便再好不过了。”
萧窈看了看这酒,又想了想暖阁中议事的崔循。
“择日不如?撞日,”萧斐已先一步替她?做了决定,“正好开了这酒,接风洗尘。”
萧窈已有许久未曾饮酒,既没有闲情逸致,也没有合适作陪的人。
毕竟若非是宴饮这等场合,崔循平日算得上滴酒不沾,找他喝酒与对牛弹琴并没什么分别?,兴许还要被告知饮酒如?何伤身。
想想就?算了。
以?致她?如?今酒力倒像是退步许多,不多时,便有些?头晕。
托着腮,疑惑不解地对着杯中清酒发愣。
萧斐一见她?这模样便止不住笑,目光触及她?纤细的小臂,及松松垮垮垂下?的珍珠缠丝金钏,又忍不住叹气?。
“窈窈近来在?为何事忙碌?”萧斐轻唤道?,“可是又有谁与你为难?”
“冬雨成灾有复起苗头”萧窈口齿不清地嘟囔了句,闭了闭眼,勉强理出些?许头绪,“还有江夏王与阿霁,宿卫军中事务”
萧斐讶然:“窈窈何时懂这些??”
“不大久,”萧窈眨了眨眼,“还在?学。”
她?最初面对这些?,称得上手?足无措,一度后悔过自己少时不学无术。后来听崔循轻描淡写一句,“武陵无人能教你这些?”,才算释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