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不独武陵,便是在?士族云集的建邺,也没几人敢自己教得了。
而崔循在此道上的确是再好不过的老师。
萧窈听朝臣议事听得愈多,就?愈发能分辨高下?,偶尔也会为自己当初腹诽崔循应当?去寺庙念经感到一丝丝愧疚。
她?少时嫌枯燥,避开教书先生逃课时,并不曾想过有朝一日,自己哪怕磕磕绊绊、焦头烂额,却还是想学会些?什么。
萧斐却因这寥寥几字沉默下来。
良久后,抬手?摸了摸她?柔软的鬓发,轻笑道?:“窈窈很厉害。”
这场雪自夜间落下?,及至傍晚,屋檐上已积了层雪。青石铺就的宫道,倒一早就?被内侍清扫得干干净净。
知羽通传过,又出门见这位着朱衣官服的少卿大人,恭敬道?:“长公主请您入内。”
崔循是来接人的。
他议事过进暖阁,却并没如?往常那?般见到满眼期待、等着问话的萧窈,问过侍从才知,是早些?时候得了阳羡长公主的消息后便已离开。
他知萧窈与长公主感情深厚,等了许久,见天色渐晚这才过来。
甫一进门,便见着了窗边的萧窈。
她?似是才睡醒,鬓发上的钗环饰物皆已卸去,泼墨似的长发随意披散开来,甚至有些?凌乱。
披着绵软的毯子,正专心致志摆弄着手?中的雪。
窗沿摆着几只已经捏成型,圆滚滚、憨态可掬的小雀。
知羽正要出声?提醒,余光瞥见那?位仿佛无论何时都游刃有余的少卿竟就?这么停住脚步,犹豫片刻,悄无声?息地闭了嘴。
萧窈是在?又捏完一只小雀,用胡麻为它点了眼,同先前那?几只放在?一处时,抬头见着立于细雪中的崔循。
他今日身着朱衣,长身而立,愈发衬得身形如?竹,肌骨如?玉。
倒像极了当?年初来建邺,两人于祈年殿外擦肩而过那?日。
萧窈趴在?窗边,目不转睛地看了会儿,向?他勾了手?。
这动作并不稳重,甚至称得上轻佻。崔循却连眉头都没皱,拂去肩上细雪,进了她?休憩的偏殿。
婢女捧了衣物上前伺候,却见她?摇了摇头:“出去吧。”
萧窈醉酒后睡了半晌,才醒不久,整个人显得漫不经心而懒散,声?音也不似往日那?般清亮。抬眼看向?崔循,似笑非笑道?:“少卿来服侍我?。”
任是谁,也不会将崔循与“服侍”这个词想到一处。
婢女临出门前隐约听了这句,险些?咬了舌头,忙不迭跨过门槛回手?关了门。
崔循倒没恼,只是神情有些?无奈。
萧窈便又问:“好不好?”
崔循喉结微动,缓步上前。
他这样的出身,自然不曾伺候过人,许多事情做起来便难免生疏,尤其是在?萧窈仿佛打定主意要作弄他的情况下?。
白净如?雪的赤足踩在?朱红官服之上,萧窈偏头看他,含笑催促:“冷。”
崔循闭了闭眼,按下?心中那?些?不合时宜的杂念,为她?系袜穿鞋。
“嗳,”萧窈披着绒毯打量,调笑道?,“我?初见你之时,便想着他日后宅该养这样一位。”
崔循动作一僵,攥着她?脚踝的手?收紧了些?。
萧窈自顾自笑道?:“但?若是只会这般笨手?笨脚服侍人,却叫人喜欢不起来”
话音未落,便觉肩上一重,仰面倒在?了绵软的锦被上。
崔循欺身上前,单膝跪于床榻边沿,抵在?她?腿间。鸦羽似的眼睫垂下?,声?音平静却又有些?哑:“殿下?后宅养人,只是为了伺候穿衣不成?”
原本落在?脚踝的手?,攀上柔滑如?凝脂的小腿。
萧窈只觉被他指尖触及的肌肤隐隐酥麻,下?意识挣了下?,没挣脱。便一脸无辜看着他,提醒道?:“这是栖霞殿。”
崔循沉默片刻,松了手?:“我?知。”
罢,便似是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样,一言不发地继续服侍她?穿衣。
因顾忌着连日劳累,时常困得厉害,沾了枕头不多时便能入睡,崔循已经有段时日未曾扰她?,每日晚间只安静拥她?入眠。
萧窈视线触及他因方才那?场撩拨而起的反应。想了想,在?崔循为自己衣裙系带时,忽而开口道?:“去朝晖殿吧。”
崔循一怔。
疑心自己会错了她?的用意。
萧窈道?:“若是不愿,那?便算”
“没有不愿,”崔循为她?理好腰间的环珮,“乐意之至。”
除却武陵自少时起居住的院落,朝晖殿也算得上是萧窈的闺房。她?心中一动,决定来此处时,并没想过某些?事情在?此处会别?添一重意味。
崔循的目光已经像是要将她?拆吃入腹,手?上的动作却还是慢条斯理,剥笋一般,褪去不久前才为她?穿上的衣裙。
萧窈愣是被他磨得有些?难耐,小声?催促,只是待他无所顾忌地索求时,没撑多久便又语不成声?地讨饶。
崔循似是叹了口气?:“是我?伺候得不好吗?”
萧窈:“”
怎么有人这般小气?。
崔循又问:“殿下?还想要旁人来伺候吗?”
萧窈被他问得肝颤,又被潮水般涌来的快感刺激得不出话,一时倒也顾不得旁的,只摇头。
崔循的手?落在?她?心口,低声?笑道?:“那?我?便记下?了。”
萧窈各种意义上地放纵了?一日。
没做什么正事,
醉酒睡了?半晌,晚间又被崔循打着“伺候”的名义厮缠,自己也记不得几?更天才?睡去。
耳鬓厮磨间的愉悦做不得假,
只是第二日醒来,
腰酸腿软也是真的。
一室寂静,暗香浮动。
她窝在绵软如云的锦被中,几?乎生出些?惰意来,想再合了?眼,睡到日上三竿才?好。
崔循已起身换了?衣裳,见她睡眼惺忪,
低声道:“既困着,便继续歇息吧。”
“算了?,
”萧窈轻拍着脸颊,
掀了?锦被,“今日还有事情要做。”
她接了?谢家的请帖,
昨日也与阳羡长公主约定,一同过去。倒不单单是念在素有交情的份上,更要紧的是,桓氏三房那位夫人卢氏应当也会前来,
有些?话要说。
候着的婢女听着动静,正要上前服侍,被崔循扫了?眼,
不明所以地迟疑在原处。
崔循接过衣物。
婢女埋着头,没敢有任何异议。
萧窈看在眼里,
失笑道:“先前那不过是几?句玩笑话。你自有要紧的事情要做,
实在不必为这点细枝末节耽搁。”
崔循并?没应,只言简意赅道:“费不了?什么功夫。”
见他?态度并?无松动之意,
萧窈便也只好认了?。
崔循亲手?帮她穿上层层衣裙,以指为梳,将睡了?一夜略显毛躁的长发理顺。指尖蹭了?蹭柔软的耳垂,目光微黯:“我不擅绾发”
他?做事有条不紊,并?不拖沓,但萧窈从未觉得穿衣会是这样?漫长的事情,脑海中莫名浮现崔循慢条斯理解衣带的模样?,险些?脸都红了?。
闻言,连忙抓了?他?的手?:“让红珠她们来就是!”
“好,”崔循捏了?捏她指尖,“他?日若得空,我学些?。”
实在有些?太上进了?。
萧窈一大早被他?扰了?心神,直至见着阳羡长公主,才?将思绪悉数收拢回?来,大略讲了?今日打算。
“你是会挑人的。”萧斐斜倚迎枕,抚着膝上的手?炉,“桓家三房为庶,与大将军早有嫌隙,只是碍于强权不敢相?争。卢氏又是个安分守己的性子,绝不会想要赌上身家性命,来博更进一步的富贵。”
先前因?着王旖,萧窈已将桓家摸得一清二楚,也曾有意无意与卢氏打过交道,说得上话。
闻言道:“姑母也这般想,我便放心了?。”
“而今江夏王虎视眈眈,夹在其中,他?们自己心中恐怕也难安。若是个有成算的,便该给自己留条后路。”萧斐了?然道,“今日之事,兴许费不了?你多少口舌。”
这本就是桩互惠互利的交易。
待到梅园遇着卢氏,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已议定。
长公主与谢老夫人亲厚,一年到头只见这么一回?,总要多留些?时辰。萧窈在此用?过饭,先一步告辞回?宫。
议事厅中寂静无声。
朝臣已陆续散去,只萧霁仍坐在书案后,专心致志翻看面前的竹册。听着殿外?内侍行礼声,这才?回?过神,含笑问候:“阿姐来了?。”
“只管坐着就是,不必起身。”萧窈拦下他?,瞥了?眼那竹简,不由笑道,“这是元日祭礼的章程?”
萧霁道:“正是。”
虽未正式昭告天下,但立储的诏书已然拟定,如今这份章程也是依着从前储君的待遇拟定的。
萧窈端详着萧霁看似平静的面容,从中窥见些?许紧张。
“不必担忧。虽说祭礼那日是繁琐了?些?,但只要记住章程,做自己应做之事便好。”萧窈在一侧落座,关?切道,“可有何处不明白的?”
萧霁摇头,犹豫片刻后才?道:“我只是恐怕自己接不好重担。”
在东阳王诸多子弟中,萧霁算出挑的一个。
虽说生母出身低微,但他?聪慧得体,是同辈中的佼佼者?,这些?年顺风顺水,受过诸多称赞。
纵不曾因?此自矜自傲,但毕竟是年纪轻轻的少年,心中多少有过得意。来建邺之前,也不可避免地揣了?期待。
直至开始接触朝局政务,看得越多,越明白自己的无知。
而在重光帝金口玉言,告知元日祭宗庙,将昭告天下立他?为储时,他?最先觉出的竟非欣喜,而是凝重。
这样?的情绪太过软弱,本不该示人。
但面对这位温柔有趣的阿姐,萧霁犹豫过,最后还是想看看她会作何反应。
萧窈那双清亮的眼中并?无任何鄙夷或是轻蔑,微怔后,竟有笑意。
萧霁不明所以。
“你会这样?想,可见是想将事情做好的,我自然为之欣慰。”萧窈解释过,温声道,“阿霁如今有这份心,就足够了。”
“更何况,他前几日还曾同我提过,阿霁是可塑之才?。”
她不惯称呼崔循为“夫君”,每每提及,皆是用?一个“他?”字代指。
萧霁愣了?愣才反应过来:“阿姐又在哄我。”
因这话实在不像出自崔循之口。
他?这样?一个人,议事时能颔首道一句“不错”,已经?足够说话之人受宠若惊了?。
萧窈只是习惯性想要拉近两人之间的关?系,被萧霁道破,不尴不尬扯了?扯唇角。
还没等她想好怎么答,萧霁又笑了?起来:“少卿虽性情冷淡,但这些?时日承蒙他?指教,我心中十分感激。”
顿了?顿,又道:“阿姐能这样?想,我亦十分高兴。”
“必尽心竭力?,不负所望。”
少年的态度坦然而真诚,声音掷地有声。
崔循步上台阶,驻足听完这么几?句,面色未改,深不见底的眼眸波澜不惊。
将进未进之际,门上悬着的冬帘被人从屋内分开,暖香袭来。
萧窈同他?打了?个照面,难掩惊讶。
稍一犹豫,同他?离了?议事厅前,这才?问道:“你何时来的?怎么不进门,倒要在风里吹着。”
“姐弟谈心,我若进了?岂不打扰。”
人情世故上这话倒没什么问题,堪称体贴入微,只是被崔循用?这种平淡的语气说出来,透着股别样?的意味。
萧窈知道他?的心病,笑道:“有什么妨碍?你不是外?人。”
她想哄人时,总有说不完的甜言蜜语。
崔循下意识握了?那只柔软而温暖的手?,任由彼此的体温相?互浸染。
“他?如今这年纪,比我当年初来建邺时还要小那么一些?,无亲人在侧,却?要面对许多麻烦,十分不易”
萧窈知他?是个不大能共情的人,初衷是想令他?体谅一下萧霁,崔循在听了?头一句后,却?回?忆起她初来建邺时生出的那些?风波。
这其中,王家寿宴之事最为严重。
萧窈因?此被罚去伽蓝殿静思己过,此后更是大病一场,再在人前露面时,整个人显而易见地清瘦许多。
他?也曾为此令人送了?许多名贵补品。
后来两人关?系逐渐缓和?,谁也不曾再提过此事。
时至今日,崔循后知后觉意识到,或许在那时,萧窈也曾期盼过能有人如她为萧霁解围这般,为她做些?什么。
只是并?没等到。
彼时王家势大,王滢更是行事骄横,宴厅中那些?女郎或是明哲保身一言不发,或是附和?王滢,添油加醋指责她的不是。
而他?在做什么呢?
崔循受王陵相?邀同往女郎们身处的宴厅,大致扫过,实则是看出些?古怪的。只是萧窈实在倔得厉害,不低头,也不辩解。
在一众柔弱女郎中,显得桀骜不驯。
他?那时想,若不叫她撞南墙,长些?教训,将来说不准还要闹出怎样?难以收场的是非。
所以顺水推舟,听之任之。
“怎么了??”萧窈觉出攥着自己的手?逐渐收紧,颇有些?无奈,“我只是替阿霁说几?句公道话,你总没有小气到,连这些?都听不得吧?”
崔循回?过神,卸了?手?上的力?道。
萧窈对他?的情绪再敏锐不过,觉出不似为萧霁之事介怀,狐疑道:“你在想什么?”
却?只见崔循欲言又止,眸光闪动。
他?少有这样?游移不定的时候,萧窈心中倍感稀奇,葱白似的手?指攥了?他?衣袖一角,轻轻晃了?晃:“不能说给我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