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禾彼时在侧,还不大理解她为何一反常态,而今听了这话,才后知后觉地回?过味来,稍显不安地看向自家?公主。
萧窈安抚似的轻拍了拍她的手背,神情未见惊讶,只?平静地答了句,“知道了。”
说话间早有仆役提了灯笼相侯,上前引路,恭谨道:“公子已归家?,才叫人问过夫人的可曾回?来。”
萧窈昨夜已知会?过崔循,自己要陪姑母往栖霞山去,未必回?来用饭,叫他不必等候。
而今一听仆役这话,便?知他八成还是在等候自己回?来。
抿了抿唇,一时有些无奈,又答了句,“知道了。”
与先前那句相比,语气截然不同,青禾偏过头看了眼,只?见自家?公主的唇角早已不自觉翘起来。
两人自成亲后,便?总是同起同卧,朝夕相处,任谁看了都?要说一句夫妻恩爱。眼下看起来与从前仿佛一般无二,可青禾还是直觉着,仿佛是有些不同的。
虽说不清道不明,但总是更好的。
才踏进山房,等候着的柏月便?立时传了话,叫人将灶上煨着的饭食送上来。而房中,崔循正提笔写着书信。
他披着锦袍。
素白,无修饰,乍一看如清水芙蓉;可迎着烛火细看,却?会?发现衣料有着精致暗纹,如鲛绡般光华流转。
盈着清冷的梅香,浓淡恰到好处。
听着她归来的脚步声,抬眼一笑:“今日可有什么趣事??”
萧窈晃了晃神,待崔循又问了一遍,才终于将注意力从美色身上拉扯回?来,边解大氅边道:“倒还真有。”
说着,将雷明所回?之事?讲了。
崔循正色道:“再要出门时,带上慕怆。”
“也好,”萧窈并?没回?绝,由衷感慨道,“如今恨我的人还是太多了些。”
并?无畏惧之色,也不忧心,甚至还有闲情逸致同他开玩笑。
崔循眼中才褪去的笑意复又浮现,才触及她的指尖,却?被?躲开。
萧窈解释:“我才从外?边回?来,身上沾着寒气,过会?儿”
话音未落,便?被?崔循抓着手腕带了下,跌坐在他膝上,被?抱了个满怀。
两人身形相差许多,萧窈只?觉整个人都?要被?那股梅香覆盖,严丝合缝,逐渐沁如肌骨。她在崔循怀中寻了个舒服的姿势,看向书案上写了一半的书信。
大略扫过,瞥见“京口”二字后,又下意识移开目光。
若只?是无关痛痒的寒暄书信,萧窈倒也想看看,崔循是如何同人交际的。但京口那边实则掌握在崔氏手中,这种?书信,少不得会?有些格外?敏感的事?情,不好轻易示人。
崔循看出她的意思,但没为这份“贴心”领情。
修长的手指落在下颌,引着她又看向书案。
“没必要回?避,”崔循轻描淡写道,“我的事?情,并?没什么是不能给你看的。”
“好,好,”萧窈蹭了蹭他的手,含笑道,“我信你。”
许久之前萧窈就知道,
虽说明面上驻守京口的人是崔栾,递上来的奏疏也都是经他手?,落他的名款,
但?决定权实则掌握在崔循手?中。
年节前,
崔栾一家子回建邺。
萧窈与?他们打过交道,接触之后发觉,这位三?叔与?那些沉溺声色犬马、不务正?业的士族子弟相较,称得上一个“好”字。
可平心而论,他又算不得能担得起重任的人。
眼下看过崔循所写的书信,见诸事安排得明明白白,
才?知为何这些年下来,京口始终稳固如山,
未曾出过什么纰漏。
并不需要崔栾有多么过人的能力,
独当一面。只需要他有自知之明,且听话,
能当好崔循的话事人,又或是提线皮影就足够了。
若换了从前,这封充斥着大量军务安排的信于萧窈而言可能与?天书无?异,看不了两行就要撂开,
昏昏欲睡了。
好在近来常看常问宿卫军事务,虽觉晦涩,但?也能看得进去?。
她姿态闲散地倚着崔循,
琢磨了会儿,又不由得生出感慨:“你?对这些竟也驾轻就熟。”
无?论做什么事,
崔循仿佛都能做得很好,
叫人望尘莫及,只有寒酸艳羡。
崔循指尖绕着缕她的长发,
笑道:“我当年也曾焦头烂额”
他初接触军务时,还?是个未及加冠的少年。
纵年少早慧,看再多的书,明白再多的道理,也都是纸上谈兵。真到上手?时,才?知道是另一番景象。
彼时崔氏并不似如今这般势大,想做成什么事,总得费尽心思筹划,才?能在暗流涌动、面和心不和的士族博弈中获取利益。
当年只为了拉扯起京口军这一桩事,崔循便不知见了多少人,又费了多少口舌。
吃过闭门羹,也遭过自恃年纪阅历的人轻蔑讥讽。
待到后来随军督战,与?天师道叛军对峙之时,更是几?乎将身家性?命悉数压上。
破釜沉舟。
置之死地而后生。
自那以后,他脱颖而出,合族水涨船高。
数不清的不眠夜,堆积如山的公文奏报,还?有遍染山河的血色如锋利的锉刀,雕琢出如今的崔循。
崔循不是个喜欢追忆旧事的人,更不会向谁诉苦。
被萧窈摇着手?再三?追问,这才?挑挑拣拣,勉强寻出些还?算有趣的旧事讲与?她听。
“桓大将军从来心高气傲,目下无?尘,除却?桓翁的吩咐,不大听得进去?旁人的话。那时见我年纪轻,阅历浅,自是不肯听从建议。”崔循一直认可这位大将军的本事,但?对他的性?情颇为无?奈。
“适逢紧要关?头,我与?他就迎敌之事生了分歧,百般劝说皆是无?用功,最?后只好寻到桓翁那里。”
萧窈“咦”了声,只觉桓翁怎么看都不似那等懂军务的人,好奇道:“然?后呢?你?如何劝说桓翁?”
崔循神色一言难尽起来。
“我去?时携了舆图、战报,还?有兵马粮草的分析”崔循回忆起当年的情形,摇头笑道,“桓翁看都没看,问了几?句,便说自己对这些没什么成算,叫我陪他喝酒。”
萧窈一口茶水差点喷出来,既觉荒谬,又有些想笑,呛得咳嗽起来。
崔循轻拍着背,又取帕子为她拭去?唇角的茶水。
“总不成,你?靠着喝酒赢了桓翁?”萧窈渐渐顺了气,催他继续讲下去?。
崔循摇头:“桓翁酒量极好,非常人能及”
他自小养在祖父身边。崔翁讲究修身养性?,平日只饮茶,若非逢年过节的宴饮,称得上滴酒不沾。
故而他也不常饮酒。
只是那时别无?选择,崔循实在不能就此放弃这唯一的法?子,毫不犹豫应下,陪着桓翁喝了一盏又一盏。
他饮酒不上脸,神智都已经不大清醒,面上却?看不出什么。
掩在袖下的手?死命掐着,几?乎要掐出血来,险伶伶维系着最?后一份清明,以防桓翁借着“酒后吐真言”问他什么话,答得不妥。
可到最?后,桓翁也没说什么。
在他快要撑不下去?时叫停,那双因饮酒过多而浑浊的眼此时竟显出些锐利,片刻后,深深叹了口气:“只当结个善缘你?若当真能力挽狂澜,也好。”
崔循摇摇晃晃起身,长揖道谢。
待到由侍从搀扶着离了桓家后,吐得一塌糊涂,吓得家仆连夜请了医师过来诊治,生怕真有个三?长两短。
而他只歇了一夜,此后照旧忙碌。
时过境迁,那些曾经的不易与?狼狈都已经能当做笑谈,轻描淡写提起。
“桓翁是个不着调的有趣之人,却?也实在难为你了。”萧窈哭笑不得地叹了口气。缓了缓,又恍然?道,“难怪你?不喜饮酒,每每见我饮酒,也一副不悦模样?,变着法的挑剔我。”
崔循并不承认,淡淡笑道:“有吗?”
萧窈正?欲掰着指头同他算一算,肚子不合时宜地叫了声,这才?意识到不知不觉在崔循这里消磨许久。
红了红脸,颐指气使道:“陪我用饭。”
崔循扶她起身,道了声,“遵命。”
因约定了与?班漪相见,萧窈便没如往常那般,与?崔循一同入宫。
崔循一早离开时,天才?蒙蒙亮。
萧窈犹有困意,并没睁眼,半梦半醒间听着他出门时似是吩咐了些什么。但?兴许恐惊扰了她,声音压低,故而听得并不真切。
待到晨起梳妆时,又想起此事,随口问道:“他出门前吩咐什么?”
“倒不是什么紧要的。”青禾递了温水浸过的帕子,细细解释道,“年前翠微姐姐吩咐绣娘们裁制新衣,昨日送了两套新的袄裙过来,是青绿、鹅黄两色。我那时正?问翠微姐姐今日该取哪件给您,偏生被少卿听着,驻足问了缘由。”
崔循往日是从不过问这种细枝末节的。青禾那时只觉稀奇,还?当是有什么疏漏之处,答得小心翼翼。
如今向萧窈转述,则尽是笑意。
“少卿看过,说是有枚凤鸟海棠的昆山玉佩,于青绿衣裙相称,吩咐柏月去?书房取了送来。”
此间正?说着,翠微将新衣与?玉佩一并送入内室。
衣裙颜色明艳,如雀羽青金。其上压着的那块玉佩质地细腻润泽,雕工精致,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少卿的眼光是好,”翠微为她装扮妥当,赞叹道,“于公主?十分相称。”
萧窈在镜前施施然?转了圈。
有心想打趣崔循两句,奈何人不在自己身边,只好暂且寄下。
她近来白日不常在家中,管事们总是寻不着人。晚间又有崔循在,若非迫在眉睫,谁也不敢这时辰来山房打扰两人。
今日得知夫人在家,倒像是久旱逢甘霖,不约而同地过来回话。
萧窈听了半晌,饶是对后宅庶务已经上手?,到最?后听着各家七大姑八大姨的事情,也觉头昏。
直至班漪登门造访,脸上才?又有笑意。
班漪进门时与?管事们打了照面,再看萧窈那蔫吧模样?,含笑道:“我前几?日原打算邀你?喝茶,只是想着年节前后,你?想必分身乏术,便暂且搁置了。”
萧窈心有戚戚然?:“师姐料得不错。”
“可怜见的,”班漪笑问,“既如此,怎么又想起递请帖给我?”
萧窈喝了口浓茶,勉强提起几?分精神,将先前往学宫去?时与?尧祭酒商定的事情讲了。
“师父到底是上了年纪的人,太过劳心劳力,总是不好。”萧窈叹了口气,“谢昭如今何其繁忙,师姐应当也是知道的,思来想去?,只好请师姐你?来”
班漪收到请帖时,便知萧窈必定有事要同自己商量,来时也想过许多,但?无?论如何也没料到会是此事。
从来温柔和婉的面容满是错愕。
她抬手?按了按胸口,几?乎能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声,缓了片刻,才?开口道:“这如何能成?”
“如何不能?”萧窈反问,“要我看,师姐的文才?学识绝不比学宫助教差,教他们绰绰有余。”
谁都无?法?否认班漪的能力。她也并非那等妄自菲薄的人,自认有底气做好此事,只是
班漪眼睫轻颤,叹道:“我为女子。”
“当年师姐受父皇延请教授我礼仪规矩。讲‘德容言功’时曾说,世上女子大都一生囿于后宅之中,别无?选择”
萧窈彼时正?是因这句才?没撂开书册,忍着不耐烦听下去?,故而记忆尤深。为人选犹豫时,想到了班漪身上。
认真道:“如今我能做的事情多了些,能令你?有所选择,多条路。”
“师姐若无?此意,只当我今日未曾提过;若有此意,那便不必忌讳,只管应下就是。他日有人看不过眼,自有我来同他们吵。”
萧窈开了句玩笑,又轻声道:“纵是最?坏的境况,当真不成,那也是试过之后的结果,再没什么后悔的。”
清越的声音如溪水流淌,声量不高,却?掷地有声。
班漪心绪波澜起伏。
与?初见时相比,萧窈变了许多。
以至于班漪从旁人口中听到她的行事时,欣慰之余,偶尔也会觉着难以置信,物是人非。
而如今,班漪后知后觉意识到,萧窈其实并没变,还?是初见时那个眼眸澄澈,骨子里却?又倔得要命的女郎。
她同萧窈对视片刻,将诸多顾虑抛之脑后,颔首笑道:“好。”
班漪离开时,已是暮色四合。
青禾陪在萧窈身边,常见这位,知她是出了名的端庄沉稳,堪为士族女郎表率。还?是头回见着她这般神采飞扬,仿佛脚步都轻盈许多。
没忍住多看了两眼,这才?进屋回话。
“李管事又来了,在院外候着。”青禾道。
萧窈扶了扶额,懒散道:“叫翠微去?问问,若不是十分紧要的,自行决断。”
青禾应了,关?切道:“公主?可要进内室歇息?”
萧窈点点头,余光瞥见衣上系着的玉佩,又改了主?意。
“叫六安备车,我”她轻咳了声,在青禾不解的目光中起身,“去?接人。”
在立萧霁为储君的同时,
重光帝也精挑细选,为他安排了东宫班底,其中着崔循领太子少师一职。
太子少师,
地位不?言自?明。
纵是于士族子弟来说,
也已经算得?上前程一片光明,是个极好的选择。
但崔循并不?需要官衔为自?己增光添彩。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重光帝此举并非有意提拔崔循,而是要让他为这位根基尚浅的太子殿下保驾护航。
有崔氏站在储君身?后,便是真有因?江夏王拉拢而意动的,少不?得?要多掂量几分,
在萧霁面前也不?敢随意造次。
早前那位小皇帝在位时,朝臣们常有阳奉阴违、敷衍糊弄之举。政令推行不?畅,
民意难达天听,
都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如今朝会?由萧霁代重光帝出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