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千金,还想叫我动笔?”
萧窈:“”
他说这话时,眉尖微微挑起,似笑非笑,与?平日岿然沉静的模样截然相反,依稀带着几分少?年?才有的意?气。
理智上,萧窈觉着这样不好,有些太过?倨傲。
但情感上,崔循这模样有些太过?好看,令她不由?自主地?,目不转睛地?盯着看了好一会儿。
愣是将自己?看得脸热。
还是马车停下,侍从回禀的声音隔着车厢传来,才将她惊醒。
萧窈挪开视线,拎着衣摆从崔循膝上起身,几乎是着急忙慌地?下了车。
崔循慢她一步。
理好衣裳,拿起萧窈落下的大氅,下车时瞥了驾车的慕怆一眼。
慕怆虽也跟在崔循身边数年?,但并?不是柏月那等惯会揣度上意?的人,向来直来直去。饶是如此,他还是看出自家公子仿佛有些不悦。
垂首道:“小人何处不妥,还望公子示下。”
崔循没说话。
萧窈拢着大氅,抿着唇,闷声笑得停不下来。
待崔循深深看她一眼,才觉出不妙,咳了声,勉强端正神色。
但此时再要装乖已经没多大用。
晚间?,暖阁中烛火燃得比平日还要多几盏,虽算不上灯火通明,但足以将一切照见得清清楚楚。
萧窈被压在书?案上,衣衫半解,只好软声讨饶。
崔循将她手腕并?拢一处,只一手便轻而?易举钳制了。持着支新开封的紫毫细笔,似是征询一般,问道:“为你作画,可好?”
萧窈鬓上的钗环散落在地?,长发如流水般散下,闻言连忙摇头。
此时无须多问,都能猜到崔循不是打算画什么能拿出去变卖赚一大笔钱的画,再多想下去,脸颊从脖颈已绯红一片。
她挣不开崔循的手,只好小声谴责:“你学坏了。”
他从前明明是再正经不过?的人,不该如此才对。
崔循并?未反驳,只问道:“谁教的?”
萧窈愣了愣,想明白他的意?思后,立时反驳:“我何曾教过?你”
话还没说完,笔尖描摹过?纤细的锁骨,缓缓向下。
萧窈便再说不出什么话了,紧咬着唇,才没叫狼狈的呻|吟溢出唇齿。
但她并?没能招架太久。
崔循对她实在太过?熟悉,清楚地?知道,以怎样的力道拂过?何处,会令她难以自持。
身体如紧绷的琴弦,在他手下颤动不休,不多时便溃不成?军。
“你是不曾教我,”崔循随手撂开那支上好的紫毫笔,将她从书?案上抱了起来,哑声道,“却引诱我”
“所?以合该偿还。”
萧窈触不到地?面,无着无落,埋头在他肩上咬了口,谴责道:“小气”
她此时有气无力,咬得不重。
崔循低笑,托着她的手稍一松。
萧窈惊叫了声,手忙脚乱将他拥得愈紧,意?识到他这是有意?作弄自己?之后,炸毛道:“崔循!”
“好了,”崔循稳稳托起她,额头相抵,“乖些,早点?放你回床榻睡觉。”
崔循说这话时看起来颇为正经。萧窈犹豫一瞬,还是信了,软着声音唤他“夫君”,他说什么便做什么。
但还是错付了。
到后来,崔循倒是抱她回床上了,睡觉却是不存在的。
第二日醒来时,萧窈独自躺在柔软舒适的床上,已换了干净的中衣,浑身清爽,只是泛酸。
而?罪魁祸首早些时候已经入宫上朝去了。
萧窈那时睡得正沉,毫无所?觉,崔循便没惊扰她,只留了句话叫婢女转达。
萧窈正偏头打量着肩上留下的红痕,磨了磨牙,后悔昨夜没狠狠咬他一口才算。听?了青禾的话,懒洋洋撩起眼皮,没好气道:“他说什么?”
“公子说,书?房博山炉后的书?架顶层,有一锦盒,其中放着幅他早些时候的画作。”青禾回忆着崔循的话,逐字复述,“夫人若有兴趣,可以一看。”
萧窈惊讶过?,又有些好笑。
崔循只说是从前的画作,不肯说清楚究竟是什么,分明就是吊她胃口。却又要添那么一句,仿佛看不看都随她。
欲盖弥彰。
青禾觑着她的反应,问道:“可要柏月取来?”
“罢了,”萧窈伸了个懒腰舒展身体,撑着坐起身,“待用过?饭,我自己?取。”
梳洗更衣,用饭,过?问庶务。
一上午便这么消磨过?去,临近晌午,才终于?有闲工夫去取画。
崔循的书?房常人不得入内,纵是在此伺候的柏月,每回着人洒扫也是小心翼翼的,不敢随意?翻看。
于?萧窈而?言,倒没什么顾忌。
她从前闲暇无事时,百无聊赖,便会到崔循书?房来转一圈,挑两册感兴趣的书?回去看。
无需知会登记,比在学宫藏书?阁时还要方便。
只是因身量缘故,多有不便,最上那层倒是未曾翻看过?。
她并?没要仆役帮忙,踩了踏几,依着崔循留下的指引,取了那一书?架最上层的锦盒下来。
锦盒看起来平平无奇。
但显然是许久未曾打开过?,机括不大灵敏,声音听?起来有些钝。
其中竟当真只放着一卷画,再无其他。
束之高?阁的画作,而?非悬于?壁上,显然是崔循自己?并?不想常看,却又偏偏要她来看。
萧窈嘀咕了句,漫不经心解开其上系着的丝條,慢慢展开。
纸上绘的是冬日场景。
草木萧落,枝干上覆着落雪,湖水结着层薄冰,四下白茫茫一片,冷冷清清。唯一的亮色是湖边身披大红斗篷的女郎,正俯身捧着积雪,衣摆散于?雪地?,像是绽开的花。
看不清形容神色,却叫人莫名觉着,她应当是欢快愉悦的。
与?旁人收了润笔钱,正儿八经画的景致图景不同,眼前这幅画更偏于?写意?,像是一时兴起的信手之作。
却又不能说不用心。
哪怕萧窈于?书?画一道没什么造诣,也能看出来其中蕴着的情愫,比那些看似十分精致,实则一板一眼的画好了不知多少?。
撇了撇唇,既惊讶又疑惑。
有那么一瞬,萧窈心中生出些不着边际的想法,转眼却又否了。
崔循不是那等不着调的人,既叫她来看这画,便不会跟她毫无关系。
萧窈抚过?画纸,指尖描摹过?湖泊,与?风雪后若隐若现的山形,渐渐觉出几分熟悉。
萧窈少?时背书?不利落,但在山势地?形这类事情上,记性向来不错。
她应当是见过?这样如旌节般的山形,还曾同晏游提过?,是在荆州!
“荆州”二字浮现在心头时,眼前这画中的景象也有了眉目。
萧窈去荆州的次数屈指可数,若再限在冬日,拢共也就那么一回。那时晏游被提拔到桓大将军帐下,重光帝有事前往荆州,她便撒娇央着父亲带自己?过?去。
说是探看晏游,实则是叫他陪自己?玩。
时过?境迁,具体的情形萧窈已经忘得,更不知道崔循那时竟也在荆州。
崔循早就认出她,但这个闷葫芦,从未提过?此事。
长久以来,萧窈以为自己?与?崔循的初见始于?祈年?殿外,两人擦肩而?过?,烛光映着细雪,她多看了崔循两眼。
实则经年?以前,在一场更大的落雪之中,崔循就曾望见她。
再不曾忘。
崔循虽寡言少?语,却并?非笨嘴拙舌之人,往往是懒得与?人多费口舌。
唯独在荆州初遇这件事上,他数次许久,也未曾想好该如何向萧窈提起此事。
一来二去竟就这么拖了许久。
直至如今,才选择用这样的方式提及。
那幅被束之高?阁的画,实则是他决意?彻底斩断与?萧窈之间?的关系时,在那个无所?事事的午后,信手绘成?的。
全由?心意?一气呵成?,未曾推敲雕琢。
画就之后只看了片刻,颜料晾干后,便亲自收了起来,再没打开过?。
崔循那时想的是,自己?不应被任何人扰了心神。他与?萧窈之间?的牵扯,便合该如这幅画一样尘封,遗落在不为人知的角落中。
偏偏人算不如天算,风荷宴上,萧窈不管不顾跳上了他的船。
他并?非没有别的选择,却还是随波逐流一回,将自己?所?有的清醒克制,与?先前的筹划悉数推翻。
她几次三番,不讲道理地?闯进他眼中。
便合该是他的。
如今再回忆旧事,崔循甚至有些庆幸于?那场阴差阳错。
若不然,他与?萧窈之间?兴许会就此错过?,眼睁睁看着她嫁与?旁人,朝夕相处,出双入对。
届时他可会后悔?
从前思及此事,崔循能笃定说“落子无悔”,可如今回看,他更为清醒地?意?识到,会的。
兴许还会做些什么出格的事。
议事厅外,响起内侍的殷勤问候声。
萧窈是与?谢昭前后脚到的。
内侍原本同谢昭说着些什么,见她来,连忙恭恭敬敬行礼,垂首道:“少?师在内。”
谢昭则笑道:“巧遇。”
说罢,挑了门帘请她先入内,不疾不徐道:“琢玉这般勤恳,倒真是令我等汗颜。”
时至今日,谢昭是为数不多敢随口调侃崔循的人,不知情的外人看了,大都会感慨两位交情匪浅。
萧窈则是见怪不怪,懒得掺和。
崔循不动声色道:“若过?意?不去,筹措军资之事便交由?你来料理。”
谢昭处理文职事务,不逊于?任何人。
但他到底未曾切身历练过?,对于?军中事务知之甚少?,兴许还不如萧窈这个同晏游耳濡目染的,自然无法与?崔循相较。
他对自己?的斤两心中有数,却并?没露怯。扯了扯嘴角,从容笑道:“琢玉若放心交给?我,我情愿一试。若有不明之处,想来公主也愿为我解惑。”
崔循抬眼看向他。
萧窈扶额,言简意?赅道:“够了。”
谢昭知情识趣,落座后道明来意?:“我昨日问过?桓家人,萧巍已着仆役收拾行李,不日将离开建邺。”
他极擅往来交际,未曾如崔循这般旗帜鲜明地?站在哪一方,几乎与?各家都有交情不错,说得上话的人。
萧窈并?未质疑这一消息,只道:“比预想的要晚不少?。”
元日立储昭告天下,连桓氏在内的朝臣未有异议,便昭示着萧巍此行无望,空跑一趟。
以他的性情,早该拂袖离去。
毕竟向曾看轻过?的萧霁俯首称臣,何尝不是屈辱?
但他还是留下了。
在得知此事后,萧窈曾特地?叮嘱萧霁,叫他留在宫中不要外出,又吩咐侍从仔细看顾太子安危。
崔循与?她看法一致。
前几日东阳王返程之际,也告知萧霁不必相送,只在宫中见了一面。
“他在此久留,必是有江夏王授意?,有所?图谋。”谢昭看着茶水蒸腾的热汽,眯了眯眼,“太子殿下的安危是重中之重,公主那里,也宜更仔细些。”
“年?前学宫雅集,公主当众拂了萧巍脸面,他这个人睚眦必报,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崔循不大喜欢谢昭在自己?面前过?多关心萧窈的事,但这回却没再与?他针锋相对,只向萧窈道:“出门时除却侍卫,记得叫慕怆随行。”
萧窈颔首:“我明白。”
谢昭目光落在崔循面前那纸摊开的公文上,问道:“军资为何处筹备?”
崔循道:“湘州。”
湘州原在王俭手中,他是个昏聩的酒囊饭袋,难以约束手下人,中饱私囊、从中渔利者数不胜数。
宣称的十余万兵马,刨除虚报的、老弱病残充数的,真正能用的不足半数,皮甲、兵刃更是残缺不全。
不独萧窈忧虑,便是崔循自己?,也不放心这样的军士迎战。
少?不得要为其筹划。
谢昭轻轻叩着书?案边沿:“琢玉认为,江夏王必会起兵谋逆?”
他并?非怯战之人。只是若能用些谋略手段,兵不血刃按下江夏王,自然还是少?些损伤为好。
毕竟战事一起,谁都无法从中讨得好处。
崔循知他心中所?想,没多费口舌,言简意?赅道:“没有临阵磨枪的道理。”
萧窈能够理解谢昭的顾虑。
战事一旦开始,
将士伤亡,百姓流离失所,不知要?耗上多久才能收场。
而与此同时,
她直觉上更认同崔循的看法。
此战或许在?所难免。
以她对江夏王的了解,
这位叔父实则算不得?老谋深算的野心家,更像是个心狠手辣、不择手段的疯子?。
在?他那里,所谓的谋略不见?得?能派得?上用?场,哪怕前脚约定好盟约,转眼便能翻脸不认人。
对于这种人,许以利益,
只会愈发助长他的胃口;唯有真刀真枪拼过,血淋淋拔去他所倚仗的羽翼,
才能令其俯首。
萧窈三言两?语讲明缘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