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刻进骨子里的仪态,令他没流露出任何不认同,又?或是轻蔑。
他父亲桓大将军与江夏王交情深厚,盟约在一日,他就不能捅破这层窗户纸。
“我留在建邺,他日纵有万一,亦能在其中斡旋。”桓维一句带过,叹道,“世子返程,劳烦代我向伯父问安。”
“我是该回去了。”萧巍看向书案上那块出入学宫的牙牌,放荡不羁笑道,“只是在此?之前,还是得留份礼物给他们,才不算白?来一趟。”
桓维眼?皮一跳。
但他已经回绝过萧巍,没有再?三阻拦的道理,索性连问都没再?多问。
只在萧巍离去时,额外提醒道:“若当真想动手一试,万勿牵连公主。”
萧巍回头看他一眼?,轻佻戏谑:“存远惯会怜香惜玉。”
桓维脸上一贯的从容险些没能维系住。
深吸了口气,才将险些溢出的冷笑咽回去,心下?道了句“不知死活”。
一日后,萧巍率侍卫离京。
又?三日,太子将率朝臣驾临栖霞学宫。
萧窈这些时日忙得厉害,学宫那边接驾事宜顺势遣了班漪过去交接,但宿卫军这边,还是得她自己过问,召沈墉等?人详谈商议。
忙中难免疏漏。
待到前夜翠微提醒,才记起先前接了请帖,明日原该去喝崔家二?房新生小郎君的满月酒。
论及辈分,那算是崔循的堂侄。
萧窈又?看过那张请帖,待卸了钗环耳饰,起身往书房去见崔循。讲明白?原委后,开门见山道:“我明日须得陪着?阿霁往学宫去,这满月酒,应是喝不成了。”
于情于理,此?事都不大应当。
毕竟她如今是崔循的夫人,管着?家中庶务,这等?往来交际算是分内之事。
若是因身体缘故不便露面,倒也罢了,可偏偏是要往学宫去,稍一想便知必然?会为人非议。
只崔翁那里,便不知要如何念叨她。
萧窈倒不在乎旁人在背后如何议论,斟酌后,只觉应当同崔循说明白?。
“阿霁从前未曾经历过,我先前应了他,要陪着?同去学宫,也好?及时照拂”萧窈眨了眨眼?,一脸无辜道,“你不会生气吧?”
她轻声?细语,又?仿佛带着?些小心翼翼,像是生怕他为此?介怀一样。
演得十?分不走心。
崔循看着?纸上晕染开来的墨迹,放下?笔,问道:“若生气呢?”
“那便喝些去火的药茶,别气坏了身体”萧窈收敛了那副可怜模样,悻悻道,“我总是要去学宫的。”
崔循失笑:“我便知道。”
萧窈在崔循对面坐了,水灵灵的眼?望着?他,一言不发。
片刻后,还是崔循先开口:“去就是,我还会拦你不成?”
萧窈“哦”了声?,又?道:“我担心你会为此?不高兴。”
崔循知她想听?什?么,半是无奈半是纵容地笑道:“没有不悦。”
许久之前,他就知道萧窈注定当不成那等?为人称道的世家主母,也曾一度想过约束她。
最后还是作罢。
她无需迁就讨好?谁,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也没什?么不好?。
他情愿,又?哪轮得到旁人指手画脚。
“令柏月过去代你解释。明日若得空,料理完官署事务,我自己也会亲自去一趟。”崔循换了张新纸,不疾不徐道,“不必担忧。”
萧窈心满意足道:“好?。”
她原是已经打算歇下?,见此?,稍稍提起衣袖,替他研起墨来。
漆黑的松烟墨映着?素白?的手,皓腕如霜雪。
崔循视线微微停滞,随后错开,收心写了几行字后,开口问道:“你明日有何安排?”
夜色渐浓。
萧窈已经有三分困意,倒像是课上打盹被抽中回话的学生,虽说清醒过来,脑子却还有些迟钝。
下?意识反问:“你如何知道我有安排?”
“这几日,你见沈墉的次数多了些。”崔循轻描淡写道,“若只是令他率宿卫军为太子出行扈卫,只吩咐下?去就足够,用不着?如此?。”
萧窈:“”
她还没同崔循提过自己的打算,倒不是恐走漏风声?,只是怕他知道自己的打算,会不认同。
哪知他竟这般敏锐,还是看出端倪。
“是有。”萧窈托着?腮,慢吞吞道,“我想试试看,若趁此?机会下?饵,能否钓上鱼。”
崔循早就猜了个差不离,闻言,颔首道:“也好?。”
萧窈稍感惊讶:“我以为你会拦我。”
“太子殿下?甘愿当这个钓饵,我并没有执意阻拦的理由。若能趁此?机会,查清除却明面上的桓氏,江夏王在建邺还有什?么可供调动的人脉,是好?事。”崔循冷静分析过,同她强调道,“只一点,你不能以身犯险。”
他将慕伧给了萧窈,足够保她无虞。
萧窈欣然?应下?。
她掩唇打哈欠,困意又?涌了上来,眼?中盈着?雾气,轻声?催促:“还没写完吗”
蕴着?的墨汁的笔尖一顿。
崔循再?次搁笔,抬手捉了她那段雪白?的手腕,拉下?衣袖,低声?道:“你先回去歇息。”
萧窈瞥了眼?书案,困惑道:“不是快写完了吗?”
崔循给旁人的书信大都是言简意赅,一页纸足够,片刻功夫应当就能写完才对。
“你在这里,会扰乱思绪。”崔循道。
萧窈瞪圆了眼?,想说自己明明安安静静,不曾出声?打扰。对上他那双微黯的眼?眸,短促地“啊”了声?,忽而明白?过来。
她明日还得早起,经不住折腾。
红唇微抿,拢着?大氅,轻手轻脚起身:“那我先回去”
依着旧例,
萧霁会在朝会散去后,由先前选定的朝臣们陪同,自皇宫往栖霞学宫。
禁军随侍仪仗,
宿卫军在城外相侯。
沈墉得了?萧窈严令,
知太子安危何其?紧要,从军中挑了?知根知底的亲兵,亲自带队护卫。
萧窈对自己的斤两有数,知道随行也帮不上什么忙,便没特地进?宫周折。
晨起,崔循入宫上朝,
她则打算直接往学宫去。
萧窈无需赶时?间,不慌不忙地斜倚迎枕,
隔着床帐看崔循穿衣。
崔循的身形既不似手无缚鸡之力?的纨绔那般单薄,
也不似久经沙场的武将那般健硕,是那种?恰到好处的。
肌骨流畅,
蕴着力?气。
穿衣俊秀风流,赏心悦目。
一大早看这种?,很是养眼,叫人心情都仿佛好了?些。
萧窈正?欣赏着,
崔循像是觉察到她的视线,回身挑开帷帐。
烛光倾泻,照出慵懒面容。
“不困了??”崔循摸了?摸她的鬓发,
叮嘱道,“用过朝食,
再出门。”
正?要收回手,
萧窈偏过头,在他掌心亲了?下:“好。”
崔循:“”
手背青筋跳动,
他缓缓呼吸,将被撩拨起的情欲按下,低声道:“忙完学宫事宜,早些回家。”
萧窈忍笑,又应了?声:“好。”
待到崔循离去后,她起身梳洗更衣,依言用了?些朝食,往学宫去。
山间的清晨分外凉些,空气冷冽,暗香浮动。
萧窈来得早,从讲经堂外过时?,还能听着清清琅琅的背书声。
她拢着厚厚的大氅,怀抱手炉,驻足听了?片刻,待到见着闻讯赶来的班漪,这才同往花厅。
班漪着青衣,乌发以一支玉簪盘起。
通身并无环佩香囊等饰物,于士族女眷而言,太过简朴,但在此处却恰到好处。
不失端庄,整个人看起来随和而自在。
甫一见面,班漪问候过,便将今日安排讲与她听。
萧窈认真听了?,有意无意问道:“师姐来此,诸事可还顺遂?若有人蓄意为难”
“不曾有这样的人。”班漪神色自若,笑道,“且不提师父如今还坐镇学宫,纵没有,他们知我?是公主?一力?荐来的人,怕也不敢有何冒昧之举。”
这话虽是玩笑,也是事实。
学宫与别处不同,寻常士族插不进?手。
在此当值的属官被筛过几回,要么长于学问,要么办事稳妥,并没那等搬弄是非的蠢笨之辈。
但凡心中有点成?算的,就不会同萧窈,于军事一道算得上天?纵奇才,故而虽抛出魏三这个棋子,却没指望他能同晏游抗衡,实则是将宝压在?了李叟身上。
晏游接手湘州的时日不?算长?久,但在?百姓中声名极佳,尤其是在?前任王俭的衬托之下,就更显得宽厚随和,事必躬亲。
可正是因此,被有心之人利用,成了淬毒的利刃。
萧窈心中翻涌着说不?出的滋味,正踌躇间,崔循覆上她的手,拢在?掌心。
崔循不?是擅长?甜言蜜语的人,也觉那些安慰的话分量太轻,只好?用这样的方式来提醒萧窈,还有他在?。
肌肤相贴,萧窈这才惊觉,自己的手竟凉得这般厉害。
她回握崔循,直至与他十指相扣,温度浸染,原本悬在?那里的心仿佛也稍稍有了着落。
崔循腕下压着暗线送回的信,萧窈方才满心惦记着晏游,直至此时,才发觉那仿佛是张画像。
她怔了怔,疑惑道:“这是?”
崔循展开?画像:“是萧巍的门客,江舟,如今是在?为江夏王做事。”
画像上的男子生?了张容长?脸,原应是令人倍感亲和的面相,却因太过消瘦的缘故,显出些超乎年纪的衰颓,犹带病气。
好?似灾年食不?果腹的穷苦百姓。
但他那双难掩阴鸷的眼,却绝非常人所能有。
萧窈眼皮一跳,心底浮现不?祥的预感。
崔循抚过画像上那双眼:“陈恕与他那位叔父截然相反,行?事低调,不?常露面,叛军之中知?晓他底细的人不?算多。我曾在?机缘巧合之下见过他一面,还是后来才知?,那便是陈恕。”
只不?过那时的陈恕要年轻许多。
若不?是这双眼令他印象深刻,未必还能认得出来此人。
“魏三是陈恩心腹,能令其为之卖命的,应当也就只有陈恕这个所谓的‘少?主’了。”萧窈从惊诧中回过神,“是他算计了晏游。”
她先前已经从崔循那里得知?,陈恕绝非好?相与之辈,直到眼下。才算有了切实体会。
“晏游生?死未卜,若当真不?测”
萧窈这句话说得极为艰难,不?愿做此设想,却又不?得不?想。她抿了抿唇,尽可能平静道:“管越溪不?擅军务,副将声望不?足,晏游若有不?测,湘州便无能镇得住的人,须得尽快遣人接手。”
若不?然,江夏王伙同陈恕召集的信众联手,趁虚而入,湘州兴许撑不?了多久便会溃败。
但有能耐接手湘州的人本就屈指可数,还需得确保尽心尽力,不?会与江夏王勾连,暗地里倒戈。
就更难找了。
“此事如何值得你这般发愁?”崔循修长?的手落在?她脸颊,拇指抚过几乎被咬出血的下唇,“我去?就是。”
没人比崔循更适合担此重任。
自天?师道死灰复燃,不少人也动过这份心思,想着若崔循能再领兵,荡平叛贼便好?了。
但谁也没敢提。
毕竟今时不?同往日。以崔氏如今的地位声望,崔循这个实质上的掌权人根本不需要如当年那般铤而走险。
千金之子不坐垂堂。
纵然有重重护卫,两军对?垒的前线终究危机四伏,哪里及得上建邺安全?崔氏又岂会容长?公子涉险?
别看崔翁如今当着甩手掌柜,不?问庶务,在?别院养花钓鱼。若知?晓谁敢催促自家长?孙上战场,只怕能抽断钓竿。
萧窈对?此心知?肚明。
她也清楚崔翁先前的让步是京口军的调拨。老爷子能默许调京口军前往湘州协助,却并不?意味会同意长?孙涉险。
故而方才盘算时压根就没考虑崔循。
眼下听了这句轻描淡写的“我去?就是”,她下意识的反应也不?是欣喜,而是摇头:“不?成。”
“为何?”崔循若有所思。
萧窈微怔,垂眼道:“祖父不?会允准的。”
“若只是因这个缘由?,倒算不?得什么。”崔循指尖托着萧窈下颌,哄她仰头。
他平日诚然是个孝子贤孙,但真打定主意要做的事,纵使是崔翁也拦不?下。若不?然,当初与萧窈的亲事如何能成?
落在?她唇畔的拇指轻轻摩挲着。
烛火映在?崔循幽深的眼眸中,映出近乎隐秘的期待。
萧窈同他对?视片刻,抬手按着胸口,迟钝地觉出自己那点私心。
她不?愿崔循涉险。
晏游出事的消息令她心急如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