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昉提起嘴角,体贴地询问:“要重来一次吗?”
蒋钦抬头看着他,声音紧绷:“请师相再来一次!”
顾昉没有任何的拒绝,应承道:“好。”
两个人撤掉刚刚的棋子,重新摆了一次。
这一次,同样的局面,蒋钦重新看了一遍,重新感受了一次顾昉的布局,他明晰多了,原来不是什么惊天妙手,这一招从帝君看似愚蠢的起步便开始了,他以死做活的手法,看起来是让蒋钦吃他的棋,其实在诱导着蒋钦把自己的气眼填上,这些招数看起来都那么简单,简单到每一步都看不出破绽,但最后得到的结果,竟是如此……
蒋钦哪怕再来一次,还是震惊地看着棋盘上的局面。
顾昉没有说话,握住尚且温热的茶杯拢在手心中,等着他的消化。
良久,他呷了一口茶,轻轻说:“这些其实你都会……”
蒋钦抬起头看他。
顾昉披着衣服坐在那里,姿态神秘高远,让人能感受到他惊心动魄的俊美,但他的口吻却很亲近,像是兄长在对弟弟说话,唠家常一般,“下棋呢,就是要磨心,心要静,不能慌里慌张的……你说我刚刚那是废棋,你下完还觉得那是废棋吗?扔出去,其实是给对面扔出一个沉重的包袱,对面必定会背上,一旦吞下,这就是注定会发作的毒药……这些都不难,我只是怕你没有耐心。”
顾昉目不转睛地看着蒋钦,像是想让他将的话牢牢地记住:“冰雪不融,春天没法交替……蒋钦,你要等。”
那一刻,便是不能领悟他们在谈论什么的纪成陵,也莫名受到了顾昉的牵引,他在点拨自己的部下,对他怀有极大的期望。
蒋钦听懂他话里的言外之意,几乎是慌乱地站起来:“……师相!”
他的瞳孔漆黑,这个时候他肉体中那股急躁终于消退了。
顾昉左手拢了拢肩头的衣服,低头将他们的棋局打乱,轻声而艰涩地说:“去罢。”
纪成陵从顾昉的表情中看出他的后背在痛,如果顾昉没有负伤,很多事情他可以第一线去安排,但现如今他能撑回天台山都已经是奇迹,很多局面无法第一时间掌握。
蒋钦呼吸转粗,撑在棋盘上深切地低头看着顾昉。
那一瞬间,纪成陵忽然在蒋钦的身上看到自己的样子,原来连神仙看他的眼神都是这样的,藏着年轻的渴慕,好像每个存在他身边的生灵都在爱他的经历和成熟,爱他的沉稳和疲惫,漫长的时间中他身上积淀出层叠的纹理,像个谜团,他们这些后来者只能深情地凝望着他。
顾昉像送自家孩子出征一样,又说了一句:“去罢,京口那么多事还等着你们呢。”
蒋钦闻言绷住下颌,利落地一个无声的军礼后大步离开,他步伐甚大,每一步都刚健有力,震得这悬崖上的木质宫殿都在簌簌发抖,只是在走了几步后又猛地停住,他像是舍不得,又似乎是不能说,只能回身站在门口朝着顾昉的背影道:“师相,请您高高往上坐,受学生三叩首!”
纪成陵看向蒋钦,看着这个英俊的男子忽然跪倒,砰砰砰三下叩拜下去!
再抬头,纪成陵看到他眼中的泪光,这位眼高于顶的将军忽然转向了纪成陵,像是委托请求般道:“拜托你,照顾好师相。”纪成陵轻轻点头,算是应下了,蒋钦不再多呆,大步离开顾昉的宫室。
顾昉全程没有回头,纪成陵也没有看到他的神情,只道他偏着目光看着窗外数甲子蓊蓊郁郁的苍山,还有不断飘忽变幻的云海。
◇
第33章
南帝通霞密谋
南帝的住所在通霞台上。
《拾遗记·方丈山》中记载,通霞台,通云之台,以龙膏为灯,光耀百里,烟色丹紫。此处是浩荡的千里烟波,烟波之中一处群青色亭台,是一座两层高的、木制仿靳风的小楼,几层帷幔随风翻飞着,里面五六个榻几随意地摆着,每一处榻几上都坐着身穿华服、相貌美丽的的神仙。
“议一议罢。”
上首的南帝一袭群青色便衣,坐在漆成金色的长榻上,朝着庭中神仙道:“京口那些人怎么办?”
他们是真警醒,顾昉那边已经重伤到躺倒了,现在还在防备他们会怎么对付他。坐着靠他最近的是一位身穿紫衣的美丽女人,她姿态悠闲地在卧榻上半躺着,率先开口,不耐烦道:“什么怎么办?难不成这些要我们来管?”
她话音刚落,对面的男子也开始了抱怨:“顾昉他下了三个月雨,给我楚中造成多少损失?还想让我们接济难民?别想了,不可能!”
率先开口的这两位,女子叫紫牡丹,男子叫风仪轨,他们所辖地区正在南方富庶的两块地方,一处是楚中,一处是邻近都城的江淮,他们的地盘因为三月大雨颗粒无收,几百万人生计无着都不想管,更不要说管一群北方逃难的泥腿子。
紫牡丹容颜极美,长长的睫毛,金色的瞳孔,像是眼中含了一对太阳,身段风流地宽大的紫色衣袍,那衣料繁复中呈现出流光溢彩的紫色,缎绣花蝶淡紫边,花朵之艳仿佛误落芙蓉里,赤脚所过之处花朵不断地盛开,开出花路,开到糜烂,只是这牡丹,不是红牡丹,而是紫牡丹,风一吹来,衣袍下春光乍泄。
而这位风仪轨身份也很不寻常,他是凡间浑天仪、日晷表、相风乌——这些政权象征的法物化得的精华成形,百年来是地上皇权沟通天地、供奉的礼器,他天生穿着金色的袍服,因为凝结了凡人太多的感情,靳朝南渡后幻化成型拜入到南帝门下,自认自身所在便是正统,代表的是人间的帝王。
在往常,这两位神仙是不这样说话的,因为自诩谈吐优雅、行事风流,他们最在意他们的名声,一直会表现得彬彬有礼,但此时因是在通霞台上,四周无人,他们开始直言不讳。
紫牡丹:“让他们自生自灭罢。”
有一道怯生生的女音混进来:“真武帝君那三十三个副将还在京口镇着呢,帝君虽是不在,但他的手下也很难缠。”
紫牡丹金色的犹如太阳的瞳孔露出嫌弃:“不懂真武这样的人保这群人干什么!”
风仪轨:“他的手下确实难缠,不是鲸吞便是蚕食,我等不接,他们必然要闹事。”
“我等……?”
紫牡丹看向风仪轨:“他们停驻的京口是我的辖区,不是足下的,慷什么他人之慨?”
紫牡丹有些烦躁了,长袖一甩:“下一场瘟疫罢!让他们都病死,便没有人了!”
她是华夏这片土地教养出来的宫廷里的花朵,几百年见识的、考虑的、经历的、总结的,都是上层的勾心斗角,她知道靳朝南渡了,但是她尊贵的身份并没有变动,所以也不管流离失所之苦,不管亡国灭种之恨,反正苦的也不是她。
这个建议刚一提出,下首一直不说话的插嘴道:“这个想法好!”
说话那位是唯独一个坐得堂堂正正的男子,他一头白发,目光却阴狠,原身是只三足白首鸡,手如勾爪,性食龙,平日会结交一些闲散之人:“主大疫的妖怪我认识许多,他们这些年没有机会施展,牡丹仙子若是能支持他们一番,他们很乐意去做。”
榻几被安置得很远的小仙眉心微微一蹙,不解这话题怎么聊到了这里?
她小声地、软弱地再次混入他们的谈话:“大疫控制不好会波及周边的,都城与京口近在咫尺,控制不住怎么办呢?”
她的声音清亮又绵软,且很为这群云端之人考虑,他们是想处理掉碍眼的东西,不想把自己也一起连根拔起吧?
说来这个境况也很讽刺,这个小女仙是唯一一个这些日子去京口看过那些北方难民的,那些难民来到南方以为是找到了庇护之所,以为南方的庶民生活是富足的,他们会有吃不完的大米饭,会有保暖的衣裳,他们距离都城这样近,在北方经常听说都城的百姓可以拦住名士的车驾……
他们一定不知道,南方没有人欢迎他们。
小女仙的话也提醒了风仪轨,他的楚中距离紫牡丹的地方很近,他当即也否定了要下大疫的想法,在一群人讨论不出结果时,刚刚怯生生、结结巴巴插话的小女仙又开口了:“或许……我们留下那些北人也无妨呢?”
这次的发言,她没有得到认可。
通霞台中一停,所有人都看过来,这一句话,令紫牡丹与风仪轨勃然大怒,坐起来指着小仙的鼻子骂道:“你说什么?留下他们?谁来养活他们?里面搀了真武那边的人怎么办?你来担这个责任?啊?”
三足白首鸡也在啼笑皆非中嘲讽,“好你个小羊昭训,你现在很敢想嘛。”
小女仙脸色有点白,袖底下的双手绞动着,纤细的羊角缩在在头发里,碧绿的额饰在微微颤抖,她不敢说话,只能等别人把气恼的、恶狠狠的话说完
直到他们兴致已尽,紫牡丹、风仪轨、三足白首鸡还没有聊出结果,上首的南帝听得烦了,摆手道:“今日且这样罢,回去再想想办法。”
南帝沉着一张脸,他起身,瞟了一眼那说话的小女仙,命令道:“白玉卧羊,你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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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刚一直在通霞台中插话的小姑娘名叫昭训,原身是一只白玉卧羊,她人形时头上也有两只白色的纤细的角,额头上有一块碧绿的宝石,雪白的轻纱笼罩在她身体外,腰间一条青绿色的丝绦,让她看起来清新又美好。
按照白玉卧羊的法力,是不足以成为南帝的心腹的,但是这头小羊有一项常人没有的好处:她是不死之身。
因羊主福运,她又被人称为“不死的福运”,被金云母安排在南帝身边,做些跑腿力所能及的事。
两道身影在千里碧波上起起伏伏,水波温柔的舒卷着,一只黄鹂振翅,在晶莹的水面上点出道道涟漪。白玉卧羊跟着南帝,南帝大踏步地在前驾云,白玉卧羊只能小跑着狼狈地跟着,她不知道南帝找自己做什么,只记得刚刚紫牡丹离开前瞪自己的那一眼。
十几个起落后,南帝在长桥上站定,头也不回地开口道:
“你刚刚说留下他们也无妨,什么意思?”
他不耐烦地跟白玉卧羊说这些。
白玉卧羊抬起自己空濛的眼睛,
畏惧地看了南帝一眼,又垂下眼帘,讷讷地说
“依小女子的浅见来看,这些难民注定是要留下的呀,真武刚刚消弭了一场南方危机,他此时又负伤,难民是华夏中原血脉的,于情于理于全局,天帝都会让南方安置这些人的,就算牡丹仙子想拒绝,只怕也不是她能拒绝的。”
南帝回身,此时才算认真地看了白玉卧羊几眼:这个女仙的分析竟然全对!
白玉卧羊小心地与他对视。
他盯着她,继续追问:“只因无法拒绝而留下?”
白玉卧羊抿了抿了嘴唇,大胆道:“不是,妾身是认为,留下他们,或许是给我们的保命符。”
“此话怎讲?”男人追问。
“帝君有了这些人,可以把他们放在第一线,这不就是有人为您打仗了嘛。”
白玉卧羊一直小心观察着南帝的神色,南帝的目光越是期待,她越是知无不言,直到此时,她看出他真正的隐忧,将声音放缓,徐徐有如寒风:“陛下,您是担忧真武帝君吗?您不必忧虑他的啊……何庭芳、杜为已死,北方国土已失,颉斛建立胡人朝廷,连太子都立了,真武收服北方的任务已经落空,他在北方已经没有人了,依小女子的见识,他现在虚弱得很。您收服自己人,这是最好的时机。”
◇
第34章
南帝心腹出关
南帝神色复杂地、宛如第一天认识白玉卧羊一般,看着这个柔弱不堪的女子,最后哧地一笑,重复一遍问:“真武现在根本没有实力?他现在虚弱得很?”
白玉卧羊脸上蒙上薄红,像是被南帝笑得激出几分不服气一般,忍不住地往外倒豆子:“当然!虽然不知道那北方的胡人朝廷能持续多久,但是时间久了,有几个人还能记着北方汉人的统一的宏愿,一批批汉人在流失,一个没有用武之地、没有可用之人的将军,就算他是真武他又能做什么呢?更何况,北方已经拿不下来了,那他真武的兵权还能握多久,九重天自会来操心,甚至不必您与他纠缠!”
这小姑娘平日看着不声不响,没料到说起话来竟然句句一针见血!
南帝心头一震,再次认真地打量起眼前的少女来,事实上,南帝这些未必不会分析,只是近来被顾昉的风头带得有些主次不分,加上又有江淮水猿一事被挟制住了,他内心另有担忧,便显得惶惶不可终日,总是防备着真武忽然出手,害怕真武忽然给他来上一招。
此时白玉卧羊跳出层层的牢笼,终于有个人能帮他把局面说清楚了!
想到一半,南帝不由开怀地想到:还是他的夫人会调教人!只有夫人送给她的婢女才会如此的温柔、体贴又贤惠!
南帝展颜一笑,上身一倾,扣住了白玉卧羊的手臂。
白玉卧羊瞪大了眼睛,以为主君要做什么,登时涨红了脸颊!不想南帝只是将她拉近了一些,要与她手臂相贴着行走,白玉卧羊悄悄地吐出一口气,有点高兴自己被主君赏识。
南帝紧接着问:“那你看如果这些北人留下,有谁能承担这件事吗?”
这有些难为住白玉卧羊了,真武帝君手里全是军阵高手,说在他的手里选人应该很容易,南方能有谁呢?
她为难地提议:“风仪轨?”
“他不通军事,做些表面功夫还差不多。”
“三足白首鸡?”
“性格极端,他下界如何能服人。”
白玉卧羊讷讷,其实她也不喜欢三足白首鸡,他又好色又好炫耀,如果此人掌兵,不知会闹出怎样偏激之事。
白玉卧羊继续提议:“那……大殿下?”
东南西北四帝,东帝式微,西帝隐居,除了北方真武帝君,三帝都是已婚配且有子嗣,南帝膝下的大殿下乃是一只双头鸟,满脸疤痕,身材五短矮粗,但他很爱打扮自己,经常穿着烟霞一般的大红袍子,只是举止略显粗俗,跟人产生争执后总爱把衣摆塞进自己的腰带里,露出自己黑色的裤子。
白玉卧羊观察着南帝的表情,这位大殿下相貌虽然丑陋,性格也有些急躁,但还是有些能力的,私下里曾经几次和她接触让她在他父亲面前美言几句。
南帝听到白玉卧羊的话,淡淡地“嗯”了一声,没有表态,只是问,“昭训,你可知这里是何处?”
白玉卧羊一路都在勤勤勉勉伺候上峰,没有留意周遭景色,直到此时才发现自己跟着南帝走入了通霞台的禁区,她从未来过这里,也不知道这里划归何用,只能看见狭窄的一条长长的白桥通往远处巍峨的、黑压压的大山。
白玉卧羊茫然地抬头,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