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成陵看得分明，这个时候，顾昉轻轻闭上了眼睛。
上首的天尊的口气并没有什么情绪起伏的、可每一个字都直击要害：“你京口妄动刀兵乃是不争事实，朕且问你，你动兵可是得了上峰的授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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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帝殿的将军们在天帝眼皮子底下开小差，不起眼地开始悄悄地沟通：“师相说喜欢那个只鸡的鸡冠吗？”
“刚刚好像是这样说了。”
“那想办法把它摘下来。”
“我来我来，谁也别跟我抢啊！看不起谁呢！我帝君喜欢的必须得有！”
刚刚被削掉一半鸡冠的白首鸡刚刚坐稳，忽然感觉到好几个真武副将盯住自己，齐刷刷的目光下，感觉自己头上凉飕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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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玄殿三方定盟（三）
蒋钦肩膀一紧，起身出列，站在殿中向上首抱拳行礼：“陛下。”
纪成陵看得分明，这个时候，顾昉轻轻闭上了眼睛。
上首的天尊的口气并没有什么情绪起伏，可每一个字都直击要害：“你京口妄动刀兵乃不争事实，朕且问你，你动兵可是得了上峰的授意？”
上峰，蒋钦的上峰就是顾昉，这个时候他只要指认，顾昉会跟着被牵连进去。
顾昉闭着眼睛。
蒋钦垂着头，毫不犹豫地说：“此事和帝君没有关系，是卑职自作主张。”
天尊看向他：“不经允许，擅动刀兵，是很重的罪过啊。”
蒋钦抬起头：“陛下，请听卑职陈情，是北人南渡十三万人，他们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无奈下所以才会抢占城池。如果卑职有罪，那牡丹仙子也有罪。”
“撒谎！”
紫牡丹忍不住道：“分明是你们的鼓动！若不是你们，怎么会有十几万人一起暴动！夺城池，杀城隍！若南方真是虐待了这些百姓，他们怎么会有力气抢夺城池？”
“鼓动十几万人？”
蒋钦有些意外，真不明白这位牡丹娘娘是如何看天台山领导出的战力的，且这位真是不知半分人间疾苦，甚至没有将自己地盘的事好好调查，“牡丹仙子，夺你城池的只有八千人，其余的皆已是命悬一线，信与不信，一查便知！”
紫牡丹：“那你们杀了城隍地祇要怎么说？”
蒋钦冷冷道：“牡丹仙子该谢我帮您杀了那城隍！”
紫牡丹脸色涨红，蒋钦则是在殿中单膝跪下，直接道：“陛下明察，京口的城隍名叫季伯安，在灾民到达京口利用自己城隍职务之便，一直在要挟灾民，命令其供奉供品香火，灾民自保且难，哪有余力去供奉城隍？季伯安见状几次放出野兽毒蛇骚扰咬上灾民，还曾经拖女人孩子入水，死伤名册在此，请陛下御览。”
说着他从怀中拿出早便准备好的帖子，那帖子盛在蒋钦手中，拿出后忽然散发出蒙蒙金光，紧接着帖子自动地飞到天帝手中，天帝展开，低头看起来。
文昌帝君情不自禁地帮腔道：“这京口也太疏于管理了，牡丹仙子治下怎么会有这样恶毒的地祇官吏？”
紫牡丹脸色开始不断地变化。
灵牙在天帝身边道：“父王，这叫季伯安的地祇的确是可恶啊！哪里有见人痛苦还继续逼迫的？这简直没有半分仁慈心肠，别说他是地祇、说他是妖怪都不为过！天庭治下怎么会有这般恶毒的地仙？若他不死，也是要立刻捉拿治罪，明正典型的！”
天帝看罢，没有说其他，只是向左看去，朝着南帝道：“南帝，你且看看。”
说着那帖子从天帝手中脱开，由灵牙送到了南帝面前，南帝脸色发沉，展开名贴看罢，起身道：“陛下，这京口的城隍的确是死有余辜，紫牡丹管束不利，确有失察之罪。”
紫牡丹眼珠蓦地睁大，不敢置信道：“帝说罢她盈盈下摆，向天尊陈情道：“陛下，并非京口地祇不愿搭救，实在是北人南渡十余万口，小仙无力搭救，这么多的人，这么多张嘴，全都压在京口一地，实不公平！”
南帝此时眉心一蹙，甩袖道：“住口！你若真无力承担此地，那这块土地划给别人去罢！”
紫牡丹看向南帝，目光闪过刹那的委屈和怨恨。
白玉卧羊站在远处心头咯噔一声，为紫牡丹委屈，却也知毫无办法，你做的事情太不体面了，胆大妄为这么多年没有事儿，是因为没有人公然提出来，一旦提出来，领导想保也没法保，现在还能认领，已经是在保了。
紫牡丹低下头来，纤纤十指抓地，知道自己这一桩已经扳不回来了，骤然抬头指认道：“陛下，就算京口城隍有错在先，但天台山拥兵自重，携人侵夺土地乃是事实！一群流民到我繁华都城外乱打乱拿，此例不能开！不然今日是京口，明日还不知是什么地方！”
说罢，她扭头：“——蒋钦！你认是不认！”
谁都看得出来，紫牡丹被剥了权力遭了斥责，满脸愤懑，现如今必须要咬下顾昉一口才能泄愤。
蒋钦也没回避，直接对天帝道：“陛下，我认。”
他坦坦荡荡地把准备好的话说出来：“卑职是真武帝君座下第三十三位副将，卑职与其他将军不同，卑职不是伴随帝君百年的东盱、玄英将军，也不是北方的龙族，卑职乃是凡人升仙，生前死后只有区区五十年，蒙真武帝君一路提拔、指点才有今日，卑职身死时，北方正值靳朝五王之乱，五十年后，北方国土尽失，汉人寥落。天台山想尽办法捏合残破北方却不得，好不容易保住北方一点火种送到南方，从人间朝野到天上神明，无一人想要护住他们，只有连绵不断的玩弄欺压！
陛下，这群流民不是强有力者，他们在北方十余年，一路惊险曲折才从北方魔窟中出来！南方自居华夏正统，从渡江开始，到驻扎为止，可曾有一刻想过要接纳他们？地祇凶残在前，神明刻薄在后！今日之我观昨日之我，忽然想明白汹汹数十年，人间崩溃残破的原因，南帝能为京口来讨公道，卑职要替那帮没法在这里说话的人讨公道！他们当日已被舍弃一次，不论朝廷还是天庭都无法掩盖，这些人，能有好的归宿最好，若换下牡丹娘娘，又胡乱换上另一位，今日的之事，必有二次！诸神在上，还请明察，京口不止离江淮近，离靳朝都城更近！到时候刀锋所指，亡国有日！”
蒋钦疯了。
整个玄帝殿都听傻眼了。
一直闭目不语的顾昉忽然站起身来。
纪成陵在只看到一道淡紫色的身影唰地掠过，再定睛，他人已在蒋钦面前，几乎是同时一道耳光“啪”地甩在蒋钦的脸上。
这一耳光当真是用了大力气，众神皆惊，王灵官站起身来，所有人纷纷屏息看着真武帝君！
顾昉左手拉着衣襟，右手擒着蒋钦的下颌，侧颜看起来仍旧细巧华美，而蒋钦此时已经口吐鲜血，看模样脑袋被顾昉打得晕荡，双目无法聚焦，顾昉在一片骇然中居高临下，问：“你是喝醉了酒没睡醒吗？天庭诸神的安排岂能任你非议？”
这个时候，玄帝殿的神仙已经不知是该被蒋钦刚刚的话震撼，还是被真武那一巴掌震撼了。
蒋钦口出狂言，的确是错了，但是这下手也太过凶狠。
刚刚总觉得事情不太大的天台山诸武将，这个时候才晓得严肃起来，他们张口结舌地站起来，下意识地想劝，又碍于天帝南帝皆在没法开口，在他们看来蒋钦就是这个性格的啊，他有时候就是会冲动，今日这件事也不全是蒋钦的错处，天帝、南帝那边都是拖字诀，他不惹京口这个事儿，后续根本没法继续推动。
这个时候只有文昌帝君敢说话：“真武帝君，请息怒，不至于，不至于……”
南帝看着顾昉这样心里都在打鼓了，心里也在想不至于不至于……顾昉如果要重罚自己的手下，自己要如何对紫牡丹？
蒋钦却根本没有听见别人对他的求情，他只是直挺挺地看着顾昉，嘴唇颤抖着，脖颈近乎狰狞的青筋还有双眉间深深的印痕，几乎没有声音地唤了他一声：“师相……”
顾昉说：“你不要叫我，我不配教你。”语气不减冷毅，“‘京口不止离江淮近，离靳朝都城更近！到时候刀锋所指，亡国有日！’，你当真敢说！这般的狂悖，做了错事不思悔改，还大放厥词，真是留不得了。”
“师相！”
这一刻，不止是蒋钦，他身后所有天台山副将都懵了！怎么了？发生了什么？
众人只听顾昉一字一句道：“诸位神仙为我做个见证，今日起，蒋钦蒋子文不再是我天台山之人，孽徒有错不改在先，狂悖犯上在后，今逐出天台山，与我顾昉再无干系。”
王灵官睁大了眼睛看向顾昉。
灵牙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的局面。
学宫的小神仙更多的是茫然：啊？怎么了这是？为什么？
蒋钦似乎也没料到是这个情形，他摇着头，紧闭着双唇，奋力呼吸，每一字吐出来于他是那样艰难，他双眸通红，喉头涌起阵阵甜腥，一字一顿地说：“师，师相……求您别……”
他只看着顾昉，眼中有悲戚不舍之色。
纪成陵震惊地看着他俩，呼吸难以为继，南帝那边也都愣住了，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轩昂的大殿上，诸神一片沉默。
顾昉在下一弹指松开了蒋钦，大步回到座位，披衣一振，道：“来人啊，把他的衣服给我扒了！”
南帝那一侧的紫牡丹、风仪轨、伊川、赫拔露出淡淡的嘲讽的笑。
北方主黑，真武帝又称呼为玄帝，所有天台山将军都是玄色衣甲，不同的将军只是在护腕腰带处做出不同颜色的区分，这个时候顾昉说要人扒蒋钦的衣服，这是一点情面不给再无转圜的意思！
事情至此，哪里有人敢上前，东盱玄英等将军们都懵了，茫然无措地相顾傻住，哪怕顾昉说一不二，他们从来倾心听从，但是蒋钦是他们的师弟，这个时候天台山的人哪里会有人真的去扒他的衣服？
蒋钦咬着牙，这一刻，他认了，他自己解开衣甲，酸楚道：“不劳烦各位兄长动手，我自己来，”
说着三下五除二卸除掉身上的玄色衣甲。
纪成陵看着顾昉收紧了下颌，将面容瞥向另一个方向。
那一瞬间，蒋钦的眼神就像是被雨水浇熄的篝火，空空荡荡，无比寂寥。
整个屋中的人还在惊疑莫定，只见那蒋钦双膝着地，对着顾昉远远磕了三个头，一字一句地说：“蒋钦不肖，叩谢师相三十年点拨、提携之恩，从今往后，出入，常念师恩……”
顾昉没有看蒋钦，但是殿中所有人都听得出，那几个头磕得是有多结实。
结实到南帝冷眼看着，没有什么幸灾乐祸，竟然看出了嫉妒：蒋钦那心痛神情丝毫不作假，任人一见就知道他对他的主帅的感情有多深刻，就像是蒋钦说的，八千人他就能指挥到攻占南方京口这个咽喉城池，这是多么得力的臂膀？不管今天是不是做戏，天帝询问蒋钦是否有人授意，蒋钦毫不犹豫地否认，但顾昉却如此轻易地舍弃了自己手下——敢这样随意地自断一臂，至少他手中是捏着许多这样的能臣的，才可以随意地说不要他就不要他！
想到此，他又看向幸灾乐祸的风仪轨，紫牡丹，三足白首鸡，还有躲在角落里的白玉卧羊，忽然觉得自己手下各处都比不过，一股苦闷烦恼涌上心头。
南帝这种感觉，天帝心中也有。
天帝沉默地看着顾昉清理门户，谁的人谁处理，他并没有插手，但是他抬眼看去，这真武殿中为顾昉忠心耿耿之人也太多了，那几位豪气干云的副将见自己的同袍被贬，一个个急在眼中，流露的全是真感情。
这里面唯一一个不是真武一派却在着急的人是白玉卧羊，她第一次见到天台山这群人，第一次听见有人能讲出这么犯上的一段话，刚刚那位副将并未授天录啊，就算武艺高强，在天台山也只是最末位的副将，这样的人怎么敢？他轰轰烈烈质问天尊，说给满殿诸神听，每一句话都在修改质问着神仙的道德高地，怎么会有这种人呢？
白玉卧羊的额头上绿色宝石沙沙作响，目光关切地追着那道叩首后转身离去的人影。
这样的场所白玉卧羊是不敢擅自离场的，但是有人敢，天台山的王灵官深深地看了顾昉一眼，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帝君会驱逐蒋钦，但是他从不公开质疑他的决定，他瞧准时机悄悄摸出殿去，因为心中不忍打算至少送蒋钦一送。
这一桩事了，整个玄帝殿都陷入了沉默。紫牡丹刚刚在讨要说法，顾昉罚了，南帝那边无言以对，甚至会害怕顾昉会说出什么过分的话来。
顾昉表情波动不是很大，真武帝君在救人时，他视下属百姓为子民，务求每个人都不漏下，但一旦进入最高能量权利场中的博弈，他心如铁石，只有他的目标，为了达成目标，他不会心疼任何人，能弱能强，能柔能刚。
他说：“让诸位见笑了，咱们把刚刚没有谈完的事情说回来。”说罢将目光转向南帝道：“京口一地的北方流民如果南帝无法承担管束，我们天台山愿意接手，此地之后不受南方辖制，还请陛下、南帝割让。”
这一句说得过分，但这个时候没人有激烈的反应，天帝只是问：“南帝怎么说？”
南帝立刻道：“京口地祇欺压北方百姓，是我们的过失，但此地并非南方不能承担，臣愿意拨自己的私库，专门设立出来管理北方流民。”
天帝道了一句“善”，赞许道：“南帝深明大义。”
紫牡丹眉头紧锁，眼看着自己的地盘被切割，但已毫无办法。
此后三方的对话变得丝滑无比，几方大的责任划归得明明白白，顺顺当当。不过几口茶间，大方向已经确定，天帝命其余人等退下，他要与真武与南帝说几句体己话。
天台山的将军们从刚刚的定策中已经知道北方流民这次是落定了，心中担心蒋钦，闻言立刻起身告退，依礼退出大殿去寻人。
天帝带来的人如文昌帝君等，此时都二话不说地退下，哪怕灵牙也不停留，纪成陵站在顾昉身后，看着顾昉惨白的脸色，有些担心，但此时也不得不往外走，风仪轨、紫牡丹随着众人退下，在人将走尽时，南帝忽然道：“陛下，留个孩子为我们服劳送茶罢。”
这等小事，天帝不可能不许，在天帝点头允许后，南帝扭头唤人道：“赫拔，你留下。”
还没有走尽的小辈儿们轻轻侧目回头，看了那位赫拔殿下一眼，紧接着有心人又看了伊川一眼，知道南帝这是要抬举他的儿子，全部心领神会，没有人多说什么。
玄帝殿外，王灵官低声安慰着蒋钦，顾昉好几位副将也都围着，面部肌肉都有点失去控制，无措又焦急，急急地低声说着什么。南帝麾下的一群人走出来，风仪轨看到这场景，不知怎么没控制住情绪，嗤笑了一声。
这一声笑显然是引起了东盱等人的不满：“你笑什么？”
风仪轨乐呵呵地看着他们：“笑蒋钦将军啊，一颗心掏心掏肺为你们帝君，却落得这样的下场！”
玄英皱眉：“你胡说八道什么呢！”
“我胡说？”风仪轨风度翩翩地左右环顾，道：“这里面的人谁看不明白呢？你们的帝君在京口事盖不住的时候把蒋钦将军扔出来当替罪羊了，将军今日之结局，早是意料中事！”
这一句却触怒了众神将，他们纷纷握上武器，要再打上一轮，王灵官立喝一声：“都干什么！刚刚还没打够吗！”
在伊川等人惊讶的目光中，他们发现这位文质彬彬的灵官竟然也能管得住他们这些骄兵悍将，只是一句话，东盱玄英全都不做声，只是他们身后的蒋钦似乎是风仪轨戳痛了心事，一个转身，架上云朵飞也似的走了，王灵官扭头去追连喊了几声也没能止住他的脚步，朗朗天际，只留下淡淡一道云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