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盯着她的眼睛,仿佛要看进她的心里,看清她的打算。
“好,我知道。”小山垂眸避开他的眸光,“当务之急,是先让干娘和段叔叔去杭州去找一尘道长。段叔叔这边不能拖。”
晏听潮道:“好,我这就安排人去叫你干娘出来。”
小山点点头。
晏听潮半真半假道:“我会派两个暗卫盯着你。以免你不听话。”
小山立即抗议,“不行,我不喜欢被人跟着。”
晏听潮:“我这个小骗子,不信你的话。”
他捏着她的脸蛋,轻轻晃了晃,“你是我未婚妻我得好好看着你,不能让你有任何闪失。”
小山眼眶酸酸的垂着眸,好后悔,当初不该把他牵连进来。否则他此刻还会蒙在鼓里,压根不知道他大哥的死有问题,会守着晏家的家业舒舒服服的过日子,当一个有钱又懒散的闲人。
晏听潮不便直接叫“施娘子”出府,以周小山的名义给白夫人送了一份礼物,感谢上次替她疗伤。
李美娘见到礼物中的香雪膏,便明白他们已经从苗神谷安然返回,于是立刻找了借口来到丹华铺。
小山在店铺外早已等候多时,见到李美娘连忙迎上来,客客气气的叫了声施娘子。
丹华铺开在路口,街上人来人往,店里又有伙计在。当着外人的面,易容成施娘子的李美娘,冲着小山装模作样的行了一礼,“夫人让我来谢谢周姑娘。姑娘送去的香雪膏,夫人试用之后赞不绝口,派我过来再买一些。”
小山也陪着演戏:“夫人喜欢就好,不敢让夫人破费,请施娘子随我到里面来,我挑一些新做的送给夫人。”
李美娘就势跟着小山走进了后面的厢房。
小山手放在门上,冲着李美娘眨了眨眼睛,“干娘,你猜猜谁在里面?”
李美娘随口说:“晏听潮?”
“你猜错了。”
小山把房门推开,李美娘看着屋内的两个人,呆住了。
坐在房间里的并不是晏听潮,而是谢云深和段流。
段流上次见到李美娘,她便是顶着施娘子这张脸,自然一见面就认出来。谢云深却还蒙在鼓里,见到一个陌生的妇人,心想这是谁?
李美娘先深深看了一眼段流,这才对谢云深道:“大哥,我是小水。”
谢云深哭笑不得打量着她,嗔道:“你呀,每次见面都变样子,我都忘了你长什么样了。”
李美娘心里苦笑,自己何曾不想以真面目示人呢。
谢云深又是心疼又是埋怨,“阿宁说你来扬州找她娘,为何不叫我一起?当年我们兄妹三人发了誓言要同甘共苦,你难道忘了吗?”
怎么会忘呢。
到死都不会忘记的那种苦,还有那种患难与共的情义。
所以这些年来她最相信的人,除了段流,就只有谢小甲。所以她才把小山的女儿阿宁交给他。
时光一晃就是三十年,她和段流今年已经三十八岁。
面对谢小甲这位哥哥,她不想诉苦,更不想叫苦,只想笑着去打这最后一场仗,找到小山,把她的女儿交给她,然后她就可以陪着段流,走完这人生的最后一程。
“大哥,你在神剑庄又当爹又娘又当师父的抚养了阿宁六年,怎么这还不叫同甘共苦啊?养孩子不知道多累人多费心,阿宁又是个聪明精怪的丫头,一肚子心眼,你也没少操心费神。”
小山嘀咕:“我一直很乖的好不好。”
李美娘哼道:“你乖个屁,我让你去神剑庄找师父,你听话了吗?”
小山振振有词,“正因为我不听话来了扬州,才有机会去了苗神谷,我已经弄明白了战傀服用的那种药的来历。而且我还拿到了苗神谷和贤王府勾结私养死士的证据。”
李美娘面色一喜,“当真?你快说说。”
“那种药名叫红伥,是苗神谷独有的一种奇药,服用后可以增进内力,但以短命为代价。战傀被毒杀后,单敏仪一时找不到没有痛感体质的人,于是便让段九尊配了麻药给普通体质的人服用,以此来克服服用红伥后的痛苦。我们从段九尊那里拿到三样东西作为证据,足以扳倒贤王府和单家。”
李美娘喜道:“真是太好了。”
“还有更好的一个消息。”
小山笑吟吟的看了看段流,“晏听潮的大哥也服用过红伥,后来因为国师天以赠送了他一些养生丹,他竟然多活了两年,四十岁方才去世。所以,我回来后就去找国师抄了一份养生丹的方子,只要段叔叔按照方子服用,至少还有两年的时间。而据国师说,这份养生丹的方子,是归元观的一尘道长赠送与他。所以,干娘和段叔叔先去找这位道长,说不定他能有更好的解决办法。”
李美娘又惊又喜的看了看段流,段流的脸上却没有什么反应,一如往日不悲不喜的平淡表情,仿佛众人说的事情与他无关。
谢云深看他无动于衷,忍不住道:“段兄弟,阿宁说的对,不管怎么样,都要试试。我陪着你们一起去找他。”
小山点点头,“干娘和段叔叔尽快去杭州,我可以易容成施娘子的样子,顶替在白夫人身边。”
谢云深:“这个办法不错。事不宜迟,咱们这就出发去杭州。”
李美娘迟疑片刻,对段流道:“既然咱们已经有了证据,现在就可以去找单敏仪了。”
段流毫不犹豫道:“对,我们先去找她,再去找一尘道长。”
小山忙道:“干娘,此去杭州也不远,几天便可以来回。找我娘也不在于这一时,可是段叔叔他不能等。”
段流立即道:“不,我能等。先救你娘要紧。”
李美娘也道:“对,还是先救你娘要紧,段流先服用国师的药,暂时还无碍。”
小山急了:“可是那位道长,算起来都有一百岁了,就算段叔叔能等,我担心那位道长等不了,万一他突然仙逝。”
段流苦笑了下,“那就是我命该如此,不可强求。”
谢云深左右为难的看着小山,两边说的都有道理,他也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李美娘和段流坚持己见,一定要先找单敏仪救人,再去杭州找一尘道长。
眼看僵持不下,小山实在无奈,只得狠心道:“你们不用急着救我娘。她已经不在了。”
屋内骤然静了下来。
段流和李美娘,以及谢云深全都怔怔的看着小山。
小山不忍看众人的表情,尤其是李美娘。
在她的印象中,不论是周家的纪柔嘉还是丹华铺的李美娘,她虽然顶着不同的一张面孔,脾气从没变过。强势霸气,坚韧不屈。可此刻,她却像是被人抽走了精气神,身体仿佛失去支撑,双肩都塌了下来。
“你怎么知道?”
“单雪洲亲口说的。”
李美娘失魂落魄的看着她,“单雪洲他怎么说的?”
小山轻声道:“他说,是他亲手杀了我娘。我怕你难过,本来不想说。可是你和段叔叔非要先救我娘,我才不得不说。”
李美娘依旧是难以置信的表情,身体微抖,双眸赤红。
段流扶住了她,李美娘头垂在他的肩上,无声而泣。
突然,她爆出一声凄厉的低喝,“单雪洲,我要亲手杀了他!”
小山眼眶泛红,“当然要报仇!只是你们先去杭州,回来咱们再商议怎么报仇。”
谢云深道:“对,你们先去杭州。段兄弟的身体要紧。报仇的事,我们从长计议,不能莽撞,更不能贸然行动。”
“好,我们先去杭州。”
李美娘突然爽快的答应下来,对谢云深道:“大哥,你带着阿宁先在外面等会儿,我有些话想和段流单独说说。”
等谢云深和小山走出厢房,李美娘反手关上了房门。
她背对着段流,仰头深深呼吸,把涌到眼眶的泪狠狠憋回去。
段流良久没有出声,等着她平缓情绪镇定下来,方才轻轻叫了声“阿水”。
李美娘扭过脸看向他,“你知道我想要说什么么?”
段流缓缓道:“我知道。其实,有件事我不忍心告诉阿宁。离开苗神谷的时候,我问了重五爷,也就是我外公。他告诉我,红伥无解。”
李美娘绝望而凄然的看着他。
“红伥无解?”她无力的重复了一句。
段流点了点头,“他说,就如同一样物件,你日夜不停不眠不休的使用,它一定会坏的很快。身体也是如此。红伥不是毒,只是透支所有力气和精血,人当然就会早亡。”
李美娘刚刚憋回去的眼泪又再次涌了出来,“小山死了,你也要离开我。是吗?”
段流心如刀绞,强撑着扯出一抹苦笑,“你还有阿宁和谢大哥。”
“是啊。我还有他们。”李美娘凄然一笑,“可你是你,小山是小山。任何人都不能代替你们。”
段流眼眶泛红的笑了下。
李美娘含泪望着他:“我和小山结拜姐妹的时候,说过要同甘共苦。我和你私定终身的时候,说过要同生共死。我对小山已经食言了。我不想对你也食言。”
“我知道你不是贪生怕死的人,你是为了养大阿宁才忍了这么多年。”段流轻轻抹去她脸上的泪,“我不会让小山白死。我替她报仇,你和阿宁离开这里,好好过日子。”
“你觉得我会这么做吗?”
李美娘的泪光里如同烧着一团烈焰,“同生共死。你以为,我只是说说而已吗?”
段流没有做声,心口一阵阵的发热。
李美娘和段流在房间里久久没有出来。
小山忍不住焦虑,轻声问谢云深,“师父,干娘她怎么还没出来,不会有事吧?”
谢云深叹了口气,“她性情坚毅,不会有事的。倒是你,别太难过了,生死有命。”
小山微微点了点头,“师父,我其实并没有太难过。因为我从未见过我娘,她留给我的只有一张画像和一条项链。我从小一直以为干娘就是我的娘亲,一直到十一岁那年离开神剑庄,我才改口叫她干娘,可是我心里依旧把她当成我最亲的人。干娘对我来说,与亲生母亲无异。”
“娘亲已经不在人世,段叔叔也已三十八岁,我真的不想她连着受打击,姐妹,爱人一一离开,她该多伤心。”
小山声音越说越低,眼眶开始发酸。
谢云深正要安慰她,身后的房门打开了。
李美娘缓步走了出来,对小山道:“我得先回去和白夫人说一声才能离开王府。”
第73章
李美娘回到沉香苑,支开听雪,对白夫人躬身行了一个大礼。
白夫人见她神色不对,忙问:“是出了什么事么?”
李美娘恳切的道谢,“这些年多亏夫人关照,段流才有一个藏身之处。夫人的恩情,我和段流没齿难忘,一直铭刻在心。”
白夫人扶起她的胳膊,“阿水,你也知道,我被关在这王府后宅,没有什么朋友,我心中早已视你为知己,何必如此见外说这些呢。”
“夫人对我有恩,所以有件事我也不瞒着夫人。贤王府很快就要覆灭,请夫人尽快离开王府,以免被祸及。”
白夫人大吃一惊,“贤王府覆灭?你哪来的消息?”
李美娘没打算向她隐瞒,所以径直问道:“夫人可知道老王爷为何被赐予免死金牌?”
白夫人迟疑片刻,沉声道:“都说是救驾有功,可我觉得未必是真相。”
自从李英让贤之后,整个王府的气氛都不对劲,李英明明是自动让贤储君之位,可行为举止却透着一副并非心甘情愿的模样,一直郁郁寡欢,借酒浇愁。这些白夫人都一一看在眼里,但是她对李英本就毫无感情,嫁入王府也是被逼无奈,只是并未关心过李英到底是怎么回事。
“夫人猜得没错。”
李美娘直言不讳道:“当年,李英私养了一批死士,因没有痛感,再加上服用了苗神谷的奇药而内力大增,骁勇善战,被称之为战傀。
李英的确救驾有功,可营救先帝的就是那批死士战傀。先帝担心日后被翻旧账,所以赐了李英一块免死金牌,但这块免死牌也就仅仅能保贤王一人性命。”
白夫人恍然大悟道:“难怪单敏仪一定要李瓒去死!原先我还想不明白,如果她只是想要贤王的爵位,大可给李瓒下药让他不能生育便是,将来等李瓒死了,这爵位依旧还会回到李琨儿子身上,没有必要非要夺他性命,原来还有这般隐情!”
李美娘点头,“因为免死金牌保的只有贤王。单敏仪为了自保,又让单雪洲私下养了一批新的死士,给自己留一条生路和退路。”
白夫人又惊又怕的捂着心口,“天哪,皇子府私养死士形同谋逆。”
“所以这事一旦被揭发出来,贤王府和单家都会覆灭。”
白夫人终于反应过来,惊问:“你的意思是,你要揭开战傀死士这件事?借此扳倒整个贤王府和单家?”
“对,段流会把谋逆的证据交给国师,由国师呈给皇帝。当年的战傀全都先帝下令毒杀,段流因为百毒不侵的体质,逃过一劫。他是唯一活下来的战傀,也是最有利的人证。”
“那他岂不是会,”
李美娘心口一窒,苦笑道:“他本来就没有多少时日了,索性破釜沉舟,同归于尽。”
白夫人急问:“那你呢?你答应过我,将来我开了医馆,你要来帮忙。”
“我……报了仇再说吧。”
李美娘低头,深吸口气,“十七年前,我只想救走我的姐妹,还没想到要让他们偿命,这一次,我会让他们替所有被他们害死的人偿命。”
白夫人一听忙道:“你千万别轻举妄动,王府戒备森严,他们身边除了护卫还有暗卫,当年单敏仪被你易容冒充之后,处处警惕小心,身边几个女史都身负武功,尤其是她的心腹落英,功夫高强,剑法精妙。你孤身一人和他们拼命,就是白白送死,千万不可。”
李美娘摇头,“我不会自不量力,白白送死。夫人对我和段流有恩,我也不瞒着夫人,先给夫人报个信。请夫人尽快设法离开贤王府,远走高飞,以免被牵连。”
白夫人握着她的手,“我早就想离开王府,以出家人的身份开一个女医馆,只是因为想要报仇,才迟迟没有下决定。如今正好,我可以放心离开了。”
李美娘躬身行了一个大礼,“阿水先告辞了,请夫人多保重。”
“你也小心。”
李美娘一走,白夫人立刻去内室收拾东西。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听雪进来禀报,说太妃派人来请她带着药箱过去。
白夫人出门一看,来人是单敏仪身边最得力的女史落英。
她下意识的问了句,“可是太妃身体不适?”
落英也不做答,只说了句:“夫人请。”
白夫人心里有些奇怪,单敏仪一向对她和其他几位夫人不善,防贼一般,怎么会信任她,让她去看病呢?
怀着疑惑,她让听雪带上药箱,随落英前往单敏仪所在菩提静苑。
自从李琨遇刺,单敏仪的居处便被保护的格外周密。除了单雪洲,几乎没有外人能进到这座庭院。
平素井然有条的内院无形中透出一股恐慌不安的气氛,所有下人女史都是一脸紧张,有一种山雨欲来的压迫感。
单敏仪站在廊下,焦躁不安的捻着佛珠,一副急火攻心的模样。
白夫人上前行了一礼。
单敏仪道:“福儿寿儿浑身起了疹子,高烧不退,我已经派人去请林堂主。你先过来看看。”
原来病的是她的两个孙儿,白夫人心里更觉得意外。
李琨的这两个儿子,相隔不到半岁,乳名福儿寿儿,单敏仪对这两个孙儿视为命根,甚至不放心交给两个孙子的生母养育,放在身边亲自教养,乳母和侍女都是精挑细选的心腹,说是金尊玉贵也不为过,外人极难见到两个孩子一面。
“太妃勿急,两位小公子平素身体很好,不会有事的。”
话虽如此,可等落英一揭开床帐,白夫人的心便猛然一沉。
两个孩子的脸上已经全都起满了疹子。
“这,我看很像是鬼痘?”白夫人忐忑不安的看向单敏仪。
单敏仪身形一晃,险些栽倒,落英眼疾手快的扶住她,“太妃你先别急。”
得了鬼痘的小孩儿十有八九就会亡故,而且发病极快,不到三天便会丧命。
白夫人立刻又说:“太妃,还是等扁鹊堂的堂主来了再说,我久居内宅,也没有给孩童诊病的经验,也许判断有误。”
不知何故,单敏仪却像是已经确认了这就是鬼痘,当即厉声吩咐身边人:“去查查府中下人的孩子,可有得鬼痘的?”
白夫人心里疑惑,即便府中下人的小孩儿有得鬼痘的,可这两位小公子平时从未和下人们的孩儿玩耍,一直被严格保护在这菩提静苑,几乎和单敏仪朝夕不离,身边的乳母丫鬟,也是寸步不离的看护,这鬼痘是怎么来的?
不多时,扁鹊堂的堂主林中仁匆匆赶来,诊断结果和白夫人一样,的的确确就是鬼痘。
单敏仪摇摇欲坠的扶着桌子,问林堂主,“他们这些时日从未出府,也未曾和外人接触,怎么会被染上这个病?”
林堂主略一沉吟,“那只有可能是从外面带进来的。”
单敏仪双手颤抖,“去,把院子里所有的人都给我叫来。一一盘问,有可疑的,往死里打。”
白夫人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就听见外面庭院里一片片哭嚎,喊冤的,求饶的。单敏仪面目灰败,像是完全听不见那些哭嚎,只是呆呆的看着两个小孩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