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青年王寂自龙床醒来，又被新婚妻子告知已做了天子，
疑似发梦的神情游魂似的在寝殿中飘来飘去，一时喜，
一时忧，还屡番试探管维是不是吴寻派来的假冒之人。
管维只好漫不经心地说一件只有二人知晓的琐事，王寂来家中提亲之前，
曾去野地里捉大雁，
钝箭上绑上绳，射出去后，绳把雁缠住。他捉了两只还嫌不够，
发现一群灰雁中夹着一只显眼的白雁，
反复几次，
将雁群折磨地飞上飞下，一时警惕一时放松，
终于逮住了那只白色的活雁。
她还要上承露台修道，
委婉地提醒，他若是病得脑子一时犯了糊涂，
可以在寝殿里养病，
少见人，
反正人是如假包换的，
也不似被邪祟入了体，修道之人，
可沟通天地，
王寂这点记忆混乱，
在管维看来不算什么，
将人扔在寝殿走了。
听到此处，王寂虽然妒忌那个自己在洛阳宫享受了好多他跟管维的“第一次”，也不得不为之心酸：“你就这样将人扔在殿中不闻不问了？万一他做错了事说错了话，怎么收场？”
“不然呢？素来都是你聪明，我笨，只是换了一个地方，我看你在梦里也适应得很好啊？我当年是不是很傻很好骗？”忽然，管维的眼眸眯了起来，“你总是问问他有没有对我无礼，难不成你对当年的我就很客气了？”尤其想起他方才提及的场景，心里腾起一朵怒云。
王寂精神一振，指天为誓，“我去了一年半，日日夜夜都在想回到你身边，怕与当年的你有了瓜葛，会在那个地方生了根，就真的回不来了，纵使再受煎熬，我心里想着你闭宫那三年更苦的日子都有，咬咬牙也就熬过来了。”说起那三年，眼神哀怨，他实在受不住想闯北宫时，只能将自己放逐到行宫，疯狂打石像，那种没有尽头的煎熬才是折磨。
管维将他的脸扭转到一旁，装腔作势的怪模样，面色稍霁，平淡道：“反正你碰了，我也不知道，你随便糊弄吧。”
“什么叫我糊弄，没有就是没有，我是那种故意提起又诓骗你的人吗？我何时骗过你？”大有指一件出来试试的不依不饶。
初迎她入宫时，他信中将洛阳宫的情形都交代清楚了，只是措辞委婉小心，他沿路要安排人手随行保护，又要不动声色调动大军，确保万无一失，也有不可启齿的私心，她比王蓉晚了半个月到洛阳。
连这件事，他都不曾骗过。
“那你还要不要继续听了？”管维暂时想不出一件事来反驳他，只好转移话题，理不直，气很壮。
“你说，我不打断你。”
管维去了承露台修炼一个时辰，从上面下来时，又到了她当年听到阿雀唱小调的地方，瞧着前面站着一大一小两个人，奴婢不敢离得太近。
青年王寂不知何时跟翊儿混熟了，他随手撸了一把青草，手里翻腾几下，编出一个蚱蜢递给翊儿。
翊儿黑黝黝的眼眸古怪地望着他爹，忽然露出一个天真烂漫的表情，小嘴甜甜：“谢谢父皇，父皇对我真好。”
王翊此时的表情极似昔年的管维，让青年王寂顿生熟悉之感。她的容颜与当年相比变化不大，但通身的气质却找不出一丝熟悉的感觉，在她面前坐立不安。
他不知道这些年发生了什么，一人呆在寝殿，心里有些发慌，总觉得不踏实，听闻奴婢传话三皇子过来了，青年王寂便想着不如先上儿子这艘船。
三皇子？夫妇结发十三载，只生了三个儿子不算多，约莫还有好几个公主。他来时，家里正经历着劫难，全家只有他一个男人，那个王寂倒过得美满，娇妻在怀，爱子绕膝。
王翊知道这个时辰她娘去了承露台，他才过来的。
行完拜礼后，“母后呢？”他故作张望。
当白白嫩嫩的王翊行礼时，从未当过人父的青年王寂顿时慈父心肠猛烈觉醒，妒忌那个王寂居然有这般大的儿子了，一想到居然还有两个更大的，欢喜道：“你大哥，二哥呢？怎么不一起来？”
王翊是个绝顶聪颖的小孩也被父皇仿佛天外飞来的发问给搞懵了，居然生出一种他在说什么怪话我在哪里的梦游之感。
王寂见他呆呆的，不会觉得这小孩是个不聪明的，而是觉得吾儿憨厚有福气，贵人语迟，长大以后定是个深思熟虑的。
王翊：“兄长们住得有些远，父皇，我娘呢？”
王寂自行脑补两个好大儿约莫是住在学宫，不跟小的住一处，老三来得这么快，定是太小随母亲住的缘故。
“怎么喊娘呢？要称母后。”心里嘀咕：不知那人怎么教孩子的，规矩有些粗疏。
“哦，怎么不见我母后？”王翊又追问了一遍，这回，小脸莫名有些严肃，他往窗外望了望，瞧见四处都是郎卫，转回了脑袋，一脸笑模样地对着眼前人。
王寂不知眼前小儿疑上他了，琢磨着怎么使唤旁人来捉“妖”，只当他是幼儿离不开母亲，从榻上站起，伸出手，和蔼道：“她去了承露台，来，带你去找你母后。”幸好管维走前，留下话来，否则偌大的皇宫，他还真不知去何处。
王翊听闻阿娘去了承露台，又将递过来的手盯了一会儿，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忽眨忽眨地。
以为幼儿害羞，索性将他抱了起来，被举高的王翊默默地瞅了一眼他父皇耳垂上的两颗小痣，伸手捏了捏，没有脱墨。
王寂被七岁小儿从上到下查验了一遍，发觉的确是那个碍眼的老父，只是出了殿门后，他趴在王寂肩膀上，严肃地对郎卫说：“多跟几个人过来，嗯，保护我父皇。”
王寂被儿子的孝顺感动了，想着幼子尚且如此懂事，太子定然更加优秀了，心情甚悦。
回过神来，不由笑道：“我平日里对你不好吗？”
王翊小小的人叹了一口气，“父皇对大哥二哥更好。”
王寂心疼了，定然是老迈的自己做了皇帝只知道江山社稷，一心培养后继之君，不懂体贴妻子，才让管维日渐冷漠，性子捉摸不定，想起湖边那个天真乖巧的新妇，觉得人生有太多的缺憾要弥补，回去后，定然要让她保留住那份甜美娇意。
摸摸小儿子的头顶，怜惜他虽然也是他与管维的儿子，却日后只能做一个逍遥王，太委屈了。心中忽然荡起一种豪情，觉得另一个自己打下的疆土远远不够，三个儿子，都要有。
只是他眼下只有一份家业，不好随意许诺，从草丛中又撸了一根草来编个蚱蜢，“你瞧，你有一对儿，他们都没有，这是父皇给你的。”
王翊瞧着手里这对不值钱的蚱蜢很是感动，含着眼泪道：“虽然父皇喜欢太子哥哥，不喜欢我，喜欢姜娘娘，不喜欢母后，但是，翊儿真的好开心有这一对小蚱蜢陪着我。”
听到此处，管维的玉足狠狠地碾了几下地上的枯叶。
这孩子，可太气人了。
王寂觉得自己是外来魂，可能听不大明白此地官话，他如听了一脸天书，瞧着小儿嫩红的小嘴吧嗒吧嗒地述说他如何宠爱姜女和她所出的儿子，把他娘关在北宫不闻不问，不让她出席宴会让人瞧见，还说为了太子故意让他晚点进学，不想叫他抢了太子的风头，那份自圆其说瞎编乱造的功力，让管维叹为观止。
幸好他没有见过锄头，若是瞧见了，说不定都要编她扛着锄头上山挖野菜吃了。
自打那回捉住他碾昆蜉，好不容易让他改了性子，乖乖地不再犯了，未承想又迷上扮演弃儿孤儿的癖好。
她索性不出去阻止了，让他将肚子里的稀罕物倒干净。
“我娶了别的女人，还让你母后做妾室？”王寂被震得脑袋发晕，扶着树甩了甩脑袋，终于有了一丝清明，“不对啊，你叫她母后，怎会不是我妻室，不是皇后。”
王翊垂着的眼睛骨碌一转，撒了几滴热泪，“我也不知道，我还小，不懂的，好像父皇出宫了一趟，据说是我娘病了，让我好好呆在宫里。”
王寂深呼吸一口气，病重了，才封维维？
若是那人在眼前，必往死里揍，怎么可以如此欺负维维？
青年王寂不禁潸然泪下，抱着还在挤眼泪的翊儿，原来，他跟维维只有这一个儿子，还这么稚嫩这么懵懂，想想就心酸，怪不得维维对他不冷不热，捅他几刀都算轻的。
忽然想起王翊还称呼别人为太子哥哥，青年王寂忍不了，豁地站起来身来，寒声道：“走，去大殿，召集群臣开朝会。”
也不理帝后大婚罢朝二十七日，抱着王翊打道回殿。
“岁末了，别去折腾朝臣了。”
管维终于忍不住从树后现身，王翊见不食人间烟火的娘亲也会听壁角还不出声，不由得大失所望，跺跺脚，他先生气：“娘，怎么可以偷听别人说话？”
管维冷道：“反正一回生，两回熟。”说着，横了王寂一眼，可惜青年王寂看不懂这一眼是什么意思，管维心里生出一丝怅然，不知那人去哪里逍遥快活了，留下一个好似什么错也没有的人呆在洛阳宫里，虽然他不记得，管维也没给好脸色。
王寂不知自己原来做过这么多混账事儿，还对管维明明听见当做没有听见，连盏茶也不倒，只说先去吩咐人找太医，他还颇有微词。
小儿一面之词，他心里存着一丝侥幸，颤着声音问：“翊儿说的是真的吗？”
王翊心虚地一低头，稍微离父皇远了点，通常接下来，他极可能会挨揍。
“回去说。”
管维不理王寂一颗油煎火烙似的心，一手捉住似撒丫子跑的翊儿，牢牢地牵着回去。
可怜巴巴，弱声弱气，“我都是听旁人说的。”
管维脚步一顿，又恢复了淡然，“回去再说。”
回到德阳殿后，管维吩咐奴婢，“关殿门。”
翊儿吓得一抖，连忙去扒最后一丝要关严实的门缝，被管维捞了回来，柔声笑道：“翊儿害怕什么？娘亲很凶吗？”
“不…不凶…”
王寂迟疑：“维维。”
“你来打。”
王寂连忙退后一步，摇头道：“我不打。”
管维取过藤条硬塞到他手里，声音寒似冰：“要么你抽他，要么我抽你？”
不可置信地望过来，她，她居然还会打人了？
打手安排妥当后，管维走到王翊身旁，“你方才说是听旁人说的？哪个旁人，在何处听说，着什么颜色的服饰，是太监还是宫女，是几人聚在一起说的，还是单独一人，你几时经过，身边跟着哪些奴婢？说吧。”冷眸扫了一眼王寂手中的藤条，王寂满头大汗，不由得将藤条上下晃动两下，别说虎虎生威，管维觉得那根藤条都有点蔫巴。
“怎么？你不是很能说吗？限时半刻钟，你编圆乎了。”
青年王寂有点明白，又有点怀疑，“宫里人多嘴杂，有居心叵测的奴婢乱说话不小心叫他听见，也不是不可能？”
王翊猛点头，“父皇英明。”
“打吧。”
父子俩齐齐一抖，王翊连忙捂着屁股后退，王寂也跟着退了一步，管维道：“你不打，难不成要我打？子不教父之过，你是不是觉得反正自己的过挺多，不愁背啊？”
王寂立马从管维意味不明语焉不详的话语中听出“停妻另娶”四个字，咬牙逼近，“翊儿，父皇也是迫不得已，我打轻点。”
管维给自己倒盏茶，压下心里的火气，“你同情他？”
王寂冲着小屁股抡了两下，王翊居然感觉不到太疼，他望了过去，他爹眨下眼。
“你喜欢蚱蜢吗？”
王翊小心翼翼：“喜欢。”
“喜欢？如何喜欢？觉得有趣好玩？还是，想拆了碾了？”
王寂回过味儿来，“他，骗我的？”
“不然呢？”
心中一喜：“那停妻另娶…”
“是真的。”
“…那大郎二郎是姜氏子？”
“也是真的。”
青年王寂的心一时飞上云霄，一时跌落谷底，一时在火焰山，一时在海水底，实在受不住这股撕扯，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管维讲完后，意味深长地瞧了王寂一眼，都是受了你的连累。
他，不敢造次，只是忿忿，凭什么说他连累那人，而不是那人连累他？管维偏心。
过了一会儿，音音与王翊一起来了正殿，音音围绕着父皇转了一圈，不禁咦了一声，“父皇，你病好了？”前不久，父皇情绪低落，瞧着她一时欢喜，一时苦笑，弄得音音一头雾水，管维告诉她，父皇生病了。
奴婢们摆膳后，四人依次坐下。
奴婢欲上前侍候，王寂摆摆手，今儿是他回来第一顿饭，他给管维舀了一颗白白胖胖的元宵，又给音音一颗，微笑道：“今儿是元宵佳节，团团圆圆，都吃吧。”
管维与女儿对视一眼，装作没瞧见父子俩的眉眼官司，舀着元宵开吃。
王翊望着自己的空碗，眉头一皱，根本不去瞧奴婢，反正不会听他的，他起身自己舀，王寂让人撤走元宵，给小儿亲自夹了一箸笋丝，凤眸微眯，“以后，我，你娘亲，还有姐姐，元宵节吃元宵，你吃笋子。”一年到头好挨打。
凭什么他们吃甜甜的元宵，他吃笋，真是一个损爹。虽然他不嗜甜，但是不能没有，王翊心里盘算着如何弄到自己该吃的元宵。
用完早膳后，王寂去了前殿，他叫李宣进来，问：“今晚除了往年有的那些？还有别的没有？
李宣：“娘娘吩咐照旧，奴婢只好萧规曹随了。”
哪门子的萧规曹随，从今往后，全是新规，着各司各衙改换章程。
这是封后大典以后，管维过的第一个元宵佳节，自然要过一个终身难忘的。
只是离夜晚只有几个时辰，若是要隆重准备定然来不及了，王寂恨不得长出八个脑袋想出办好的法子，他一边痛苦地揉着额角，让他带兵打仗犹可，想些迎合女儿家心思的，真是愁煞。
瞅着李宣一副双眼放空等示下的悠闲，王寂拍了案几，“李宣，你身为中常侍，要替朕分忧，跟你的徒子徒孙想出一个妥善的法子，去吧。”
王寂大手一挥，将此事丢给李宣去想。
“陛下，实在是来不及啊，花灯都准备好了，今年新出一款荷花灯，很别致，要不，把荷花灯都挂到寝殿前面？”
“你这算什么巧思？这么多奴婢穿进穿出，然后在殿前摆一堆东西，还要她走出来一瞧，哇，惊喜啊。”
李宣败退，认命地领了差使。
王寂走后，王翊跑出去弄元宵去了，非要吃刚才那一锅的其中一个，庖厨给另包都不行，可那一锅都是隔了一段时辰，不太成型了，王翊让奴婢端过来给他挑，勉强挑了一个最顺眼的，食之无味地吞下去。
音音是个闲不住的，老早跑去蕖园看奴婢们布置元宵佳节，准备瞧完了，回头报给她娘，充当耳报神。
管维听完南北两宫各处司职的安排，思索片刻后，放一部分平日里勤勉差使的小宫女出去洛阳街上赏花灯，毕竟宫里规矩多，不可能由着她们的性子玩闹。
处理完宫务，管维发了一会儿呆，让奴婢叫王翊和音音回来，她准备去一趟兄长家，并传话给前殿，让天子好好用午膳，她要出宫去。
听奴婢说皇后要出宫，王寂腾地起身，除了胡乱做一回梦，他也没有招惹到她。
好好用午膳？
想明白后，王寂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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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四：帝后日常（3）
◎相望◎